世人都道江南好,刘文静在此数月盘桓,颇有此间乐不思蜀的味道,风光旖旎,美人如玉,着实惹他留恋。历年军费报销的案子,终于如在帝都所筹谋的计划一一料理完毕,刘文静原本已打算动身回京。这天正在收拾行装,两江总督府的朱师爷却派人送来帖子,说是特为设宴,为刘文静饯行。这朱师爷在总督府颇有名气,听闻久随俞英泰左右。刘文静想莫不是俞英泰对自己江南之行这一点辛劳有所致意,或是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肺腑之言要由自己带给远在帝都的章绍如,这一宴倒是不可不赴。
主客之间酒过三巡,这朱师爷方才开口了:“老兄数月来为了军需报销一案奔波劳碌,伯帅和两江军民百姓无不感激。如今功成身归,不知老兄回到帝都是作何打算?”
俞英泰字伯陵,刘文静听得这话,心中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俞英泰记得自己的辛劳,不怕将来不有所补报,忧的是回到帝都,年关将近,债主们恐怕又要将家门围的水泄不通了。清冷的帝都陋室,绚丽的江南风景,不日就是两重天地了。一念及此,不免黯然。
“风尘俗吏,身不由己。”
足见刘文静对回任帝都也并不十分热衷,朱师爷知道自己的话可以说得下去了。
“年关将近,还要老兄远行,伯帅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好在沿途都是自己人,舟船车马,都不必老兄费心。另有一笔炭敬,等老兄到京,帝都的朋友自会效劳。如今军务到底算是结束了,各地百废待兴,朝廷大政经纬万端,两江要办的事亦很多,我看老兄也不是因循俗吏,何妨挑一两个来做?”
俞英泰裂土一方,关节应酬自是老道,所以会有一笔横财来应付年关在刘文静看来并不意外。至于两江事务,刘文静只当这朱师爷是酒后一时兴起,当不得真。封疆大吏画地而治,手下文武亦非亲信不能提拔,自己久在帝都,仅凭这几个月一点劳绩,想要在两江官场分一杯羹,未免还是托大了。因而无可无不可地说:“那要伯帅栽培。”
“倘若伯帅有意栽培呢?”
此言一出,刘文静的酒醒了大半,推车撞壁,必须得有一句切实的话才行了。
他暗自思量了片刻。经此报销一案,自己当然已经为章绍如视作自己人看待。帝都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纠缠,相比之下,由督抚治理的地方倒是简单得多了。自己一个小小司官,在帝都未蒙其利,先就要担负日常一笔巨大开销,实在不是善地。俞英泰在两江手握实权,令出必行,如今章绍如在内阁,朝廷对俞英泰的权威必会尊重,东南原就是举国精粹之地,如今当然大有作为。何况章、俞本是一脉相传,自己在两江,亦是章绍如的一步暗棋,于师门也交代得过了。这一转念,刘文静对朱师爷的提议就颇动心了。
只是刘文静仍有顾虑,自己本是为了公务而来,何以能自作主张留在两江呢。这朱师爷有了几分酒意,言语之间,就老实多了。
“老兄在官场多年,想来也知道。向例,督抚可以奏请调派某人往某处听用。朝廷尊重督抚权威,只要所调之人品阶不逾常格,凡有所奏,大都会准。”
如此来看,只要刘文静自己无异议,俞英泰自有办法留他在两江,朱师爷这一番延揽,无非是想他能见情,将来切实效命。刘文静觉得眼前不妨敷衍,但此地情形仍要向章绍如禀明。拿定了主意,说话就比较有力了。
“朱兄,此次东南之行,原是老师的安排。伯帅昔年是与老师共过患难的,想必也知道,老师行事,进退之间早有成竹在胸。文静不才,忝列师门,总要回禀了老师,才能答复伯帅。”
刘文静这话倒为俞英泰所预料,事先也有嘱咐,只要刘文静知道自己有爱才之意便可,其余尽可从长计议,所以这朱师爷不再多言,一席宾主尽欢,自不在话下。
刘文静的信是随着两江的公文一同递解到京的。公文直达部院,私函却是驿卒取道送到章府。章和厚赏了送信的驿卒,随即将信送到书房。午时刚过,正是章绍如每天饭后与何桂清手谈解闷的时候。今天这棋局方入中盘,章绍如正在打一个“劫”,何桂清章和亲自来送,想必不会是一般公事,两人棋艺原本在伯仲之间,一局手谈,有时会要一两个时辰,为了速战速决,何桂清在剿杀时故意留了破绽,自己的一条大龙追杀不成,反而落入章绍如的圈套,最后损失殆尽,很宽便弃子认输了。章绍如接过刘文静的来信,看过之后顺手递与何桂清。
“当年帐中诸将,论心思细密,谋定而后动,俞伯陵当属第一。如今做了总督,仍是惯会下一步闲棋。博川此信,你觉得如何?”
何桂清觉得章绍如将刘文静比作闲棋甚为恰当,下棋固然要谋全局,几个冷子,日后未必不会是做活全局的“眼”,而对刘文静来说,前程亦比留在帝都光明的多,总督部属常有保举,因缘际会,放任外官也是指顾间事,不是循资升迁的司官可比得。因而决定助刘文静一臂之力。。
“如今朝局不甚明朗,荀卿厚积薄发,禁军锐气亦盛。大人此刻正是忧谗畏讥,倒不如下几手冷子。”
何桂清话中有隐语。荀卿指的是三国时候的荀彧,与纪柏棠都是字文若,而以“冷子”来对“闲棋”,足见何桂清支持刘文静留在两江。朝野势力,历来都是此消彼长。纪柏棠如今恰如昔年的章绍如,养望出山之后,既有燕王支持,又得皇帝赏识,官符如火。而章绍如为人,总以强极则折自警,何况自己所立军功,鲜有前者,虽说不至于鸟尽弓藏的地步,但功高震主,自古就不是为人臣子的福气。所以俞英泰的提议对章绍如确实也是搔着痒处。
“当初廷议设立禁军,我虽不以为然,但也知道势不可挡。皇上已经有意在削兵收权,平心而论,天下承平也确实容不得这许多骄兵悍将。只是,燕王的心胸和才具相比宁王,差之甚远,对臣下还不脱猜忌之心。近来许多情形,实在不是朝廷之福。博川留在两江也好,东南半壁,可做的事情很多,以伯陵的才具手腕,两江的局面我可放心。”
何桂清此时才明了那一句心思细密的评语是何意。俞英泰远在江南却对京中情形了如指掌,禁军初兴,他就已嗅出政坛中波诡云谲,不日将有波澜的气味。章绍如也真老谋深算,有东南半壁互为呼应,将来进退之际,收发由心,在朝中的地位确实是稳固了。
两江的公文到京,也就意味着军需报销一案尘埃落定。严敬铭一手料理五省,十数年征伐军费,在内阁支持下各省奉旨免办报销,与事的军政大员无不有重获新生之感,对这位锱铢必较的严阁老观感亦提升不少,这可说是严敬铭一生事业的顶点,谁知宦海风波陡起,盛极而衰,甚是凄凉。
小说《胜国录》 第8章 江南流连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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