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君瑾埋伏的死士，就在华盖之后五步，身披白衣且以积雪为掩护，轻易难被发现。易君瑾本来的打算是希望以情理劝叶奇瑜退兵，孰料眼前少年再不是当年自己可以耳提面命的小孩子了，十年磨砺，骨子里是宁折不弯的傲气与倔强与当年的叶传庭并无二致。

来时易君瑾亦曾侥幸地想，昔年袍泽情分之下，叶奇瑜必也和自己一样处在两难之间，稍一游说不难成功，当然他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不得已的时候，只有为了战局不顾情分，让事先埋伏好的死士杀了叶奇瑜，至少要活捉他，让云州不战自乱。对于叶奇瑜，易君瑾毕竟还不愿意斩尽杀绝。但是自己军中无粮，如果还不能攻下云州，面对随后而来的章绍如，是毫无胜算的，无论如何必得做一断然处置了。然而就当死士逼近叶奇瑜之时，叶奇瑜身后同样杀出一批甲士。弯刀出鞘的寒光闪过，是飞骑中叶奇瑜贴身的近卫。

骁骑一脉的箭术、击技，最初都是叶奇瑜和易君瑾亲自传授，刀法讲究狠厉明快，绝不拖泥带水，追求的是在战场之上一刀取敌性命，只因两厢杀出的死士，虽各为其主，却是师出同门，所以往往招式还未用老，彼此都已看穿对方的去势，不得不中途变招，于是速战成了僵持。原本停了的雪此刻又渐渐大了起来，而在这漫天飞雪里，只有刀刃刺入身体和失去知觉者仆倒于雪地的声音。

叶奇瑜和易君瑾始终未动。

“住手！”最后竟然是易君瑾喝止了这一场厮杀。

“十年风浪，骁骑弟兄只剩下这么一点根苗，今日若是都死于自相残杀，有何脸面见当年袍泽于九泉之下。”

“大哥如果还顾念兄弟情分，就请迷途知返。”

“小叶，当年十万雄兵，扫荡东南半壁江山，未逢敌手。而如今区区一座云州，已经让你精疲力竭。”

“城中骁骑不过三千，待老师大军到时……”

“小叶，你还不明白么，骁骑未变，变的是这个天下，燎原之火将起，就算老师再起十万雄兵，这一次也浇不灭了。无非替王朝陪葬罢了，你记着我的话。”

易君瑾说罢挥一挥手，手下将阵亡将士的尸首收殓了，竟是撤兵回营了。彼此默契，叶奇瑜亦带人将新丧的部下就地安葬，各自无话。雪仍然在下，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白色里，唯有那华盖之下，殷红而渐渐黯淡下去的血色分外惹眼，而那尚在温热的佳酿却无人问津了。

其实易君瑾有机会杀了叶奇瑜，叶奇瑜又何尝没有机会杀掉易君瑾。早在收到那一封投书的时候，叶奇瑜就秘密吩咐卢良，秘带部属，静观其变。叶奇瑜对卢良下过死令，在自己和易君瑾分出胜负之前，不准动手，但如果自己为易君瑾所杀，卢良无论如何也要截杀易君瑾于当场，万不能放虎归山。

然而叶奇瑜没料到易君瑾就这样退走了，胜负虽然未分，但只要一声响箭仍可令卢良追杀，然而他没有。这个在百万军中面不改色的军人，面对对于自己来说亦兄亦师的易君瑾，第一次犹豫了。

自雪地一战后，围城的叛军彻底偃旗息鼓，各部都收缩回营，云州血战经旬，难得有了片刻平静。叶奇瑜也在此刻接到了章绍如的飞鸽传书，章绍如所率领的援军已从安远出发，三日内必到云州城下。但叶奇瑜实在也没有信心再支持三日，云州城内的力量已近枯竭。叶奇瑜仅能做到的也只是以将军府为核心，固守方圆一里的区域，准备将仅剩的兵力用于最后的巷战，云州城门此刻其实已经形同虚设，然而易君瑾始终不曾动手。

章绍如率军星夜兼程，终于赶到了云州城外。数日前的大雪已掩盖了战场上的大部分痕迹。章绍如暂于城外安营，随即派了斥候一面刺探军情一面往城中报信。

叶奇瑜接信后自然来见。到大营中时，幕僚却说爵帅出营去了。众人正在纳闷，还是叶奇瑜最先想到，“老师必是去了无名冢。”

云州城内很少有人注意到城外多了一丛无名冢。叶奇瑜知道那是当日雪地一战后，易君瑾命人收殓两军阵亡将士的地方，之后数日易君瑾更派人将大战中阵亡的其他将士陆续安葬，虽然所下杀手仍是毫不容情，但毕竟还顾念一点袍泽情分。叶奇瑜想，当日如果不是事先安排了人手以为后招，及时截杀住易君瑾的死士，如今这无名冢中应该会有自己一具白骨。

章绍如果然在无名冢，墓地之前仅有一面石碑，然而奇怪的是石碑之上片字也无。但今日石碑之下却有一物。章绍如知道这是有人算准他今日到云州，特为留下的。

石碑脚下，放的是一本书册，扉页之上，是一笔铁画银钩的草书，写的是归去来辞的念白。“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自己一生心血所培育的学生，章绍如当然认得这是易君瑾的字。叶奇瑜恰与此时来到。

“老师，学生来迟了。”

“哦，奇瑜。你与君瑾见过了？”

“是，大哥去志甚坚。”

“朝廷有负关外百姓，我亦有愧于君瑾。”

“众人皆知，老师当年忧谗畏讥，处境艰难，实是迫不得已。”

“罢了，叛军此刻在何处？”

“数日前，我与大哥见过一面，之后叛军攻势停止，如今只在城外五十里处能看见叛军旗帜。”

“若坚持强攻，只消再有两日，云州必破，君瑾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他好用奇计，怕是已伏了暗桩别处。城中防务我调军接管，你速带飞骑去看看，五十里外，还有多少叛军。”

叶奇瑜正欲出发，哪知一骑自西面飞驰而来，信使自马上滚下，递上一份***。

“禀爵帅，沧澜关失守，燕王殿下下落不明，安远亦遭袭击，粮草辎重皆为敌所夺。”

此言一出，不啻一道霹雳，章绍如几于倒地。云州虽为关键，沧澜关实为根本，粮草兵员非由此不能源源而来，如今内外联系已断，大局糟糕非常。更糟的是燕王失踪，倘若落入叛军手里，朝廷无疑更加被动。忽然章绍如似有所悟。

“叛军攻陷沧澜关后是何动向？”

“禀爵帅，叛军夺关之后，向南行去了。”

“不好，竟是往帝都去了！危矣。”

在章绍如看来，如果叛军仅是占据沧澜关，进而谋取安远，以图与雍都余部呼应，合围云州，则情形虽然凶险，但以自己目前的力量，以逸待劳，尚能支撑。皇帝知道形势剧变，亦会起用宁王，整军再战。至多一两年，大局必有转机。然而如今，叛军竟是直接杀奔帝都而去，此刻京畿虽有宁王，但有将无兵，空虚非常，都城一旦有失，举国动摇，届时人人各怀鬼胎，鹿死谁手，孰难预料。易君瑜的这一支奇兵，无疑将了章绍如一军。

当败报传入深宫禁苑时，皇帝刚刚结束了与群臣的夜宴。关外战事在他看来，不是什么心腹大患。然而后世人都知道，倾国之战，自此开始了。

后世史书于此记载：“兴平七年，边衅启，帝以燕王为帅，发天策、骁骑征讨。时章绍如为将，遣叶奇瑜初战云州，奇瑜以精骑泅渡北凌河，四面突袭，破敌于河畔，烧毁粮草辎重无算，后苦战月余始解云州之围。然沧澜关陷，大局动摇。绍如请以屯田，帝许之，复召宁王入阁，付以京畿防务，未几，降勤王旨，烽火遂遍九州。”

小说《胜国录》 第18章 热血寒霜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