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已有多年未曾兴修园林，国势不振自然不能大兴土木。皇帝所中意的那一片山水，其实也还是先帝在时就已奠基的离宫。不过规模尚不恢弘，此番皇帝虽在严敬铭屡次劝谏之下，答应只就现有规模，稍加修葺，但宫廷內侍，最善窥伺，明明皇帝就是兴致甚高，上有所好，臣下自然更为踊跃。工程的规模，自然就是掩耳盗铃一般地“稍加”点缀了。

朝廷凡有工程，原本都是工部的职责，唯独皇家园林宫殿，内廷专设营造司。开国之时，内廷设有十二司衙门，更沿至今，营造司始终能保全一席之地，其中一大原因便是，历来兴作，巨额款项至多只有一半用在工程上，剩下一半既是营造司上下的财源，也是他们打点朝野内外的利器。供职营造司的，多是帝君內侍，常有优容。即便是在开国之初，励精图治之时，营造司都是公认的美差。也正是以此渊源，营造司有工部所不及的两项长处，一是历代宫殿园林的建造图样为其所收存贮藏，亭台阁楼之妙，非求取于此辈不可得，二是朝野上下皆视之财力可与户部比肩的超然地位。

严敬铭几次召对冲撞，别人或许不知，但内廷消息想来最为灵通。眼见离宫工程日渐扩大，正是要大把销金的时候，有严敬铭在，实在是诸多掣肘，因而颇有人想要让此老归隐林下了。这还是比较忠厚的想法，至于严敬铭的许多死敌，比如那一班兵部、户部的书办，则恨不能将严敬铭革职抄家。于是多方反对势力，渐渐向着这位以风骨自命的阁老包围了。

各路物料器械齐备，新钱开炉铸造上市已经是兴平五年秋天的事。纪柏棠如愿以偿，从中开了一笔不菲的花账，燕王不必再为府中的用度发愁，冯聿林在中秋佳节也厚赏了三军。不过至少在场面上，纪柏棠的差事办的甚好，铸造的新钱不仅样式漂亮，而且成色分量皆是上乘，一经流通，物价确实稳定了许多，百姓的生计所受影响也不如预想的严重，表面来看不能不说是善政。但只有严敬铭等少数大臣知道，户部的存银将罄，将来只要局面稍有意外，就有不敷所用的危险。何况，还有一座正在修建的离宫，营造司时常到户部索款，严敬铭为此不胜其扰。

陕甘、河南、山西的旱情陆续来报，总算严敬铭未雨绸缪，公事差可交代。谁知兴平六年五、六月间，江淮连月大雨，长江水位暴涨，沿途千余里，堤岸溃决的不计其数，损失极大。江南虽素称富庶，但如此大灾，朝廷势必要拨款赈灾。皇帝问到这件事，严敬铭将库存银两如实上奏，龙颜既惊且怒，国库竟是空空如也了。

最后仍是纪柏棠想了个办法，由两江向周边各省先行筹款赈灾，待灾情缓解，各省依例据实核准报销，届时再将所费之数从今年应缴赋税中减除，朝廷与督抚，各取方便。这本是无可奈何之下，偶一为之的权宜之计，不料皇帝却由此有了一个荒唐想法，户部的银子不够不要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可以摊派各省，反正各省的富庶程度，举国皆知，量力摊派，不愁没有银子可用。严敬铭认为眼前虽然是事急从权，但仍有必要劝谏。摊派之法，连累地方，恐开各级官员搜刮之门，不是长久之计。言之凿凿，但在皇帝是否听得进去，就没有人知道了。如此君臣议定，当天就发了上谕，直达两江。

俞英泰在两江虽早有了一套赈灾的办法，但没想到朝廷最后加急驿马所送来的竟是这样一道谕旨。数年历练，刘文静在两江已经有能员之名，这天也正好在总督府，俞英泰原就将他当心腹看待，如此大事自然不会瞒他。

“博川，朝廷的意思是向周边各省筹款，看来国库力有不支。此例一开，恐怕这内轻外重的局面再想扭转，可就很难了。”

刘文静也有同样的看法。自从流寇乱起，朝廷威信自然不比从前，依靠地方平乱便难免要分权。改元兴平以后，皇帝亦是逐渐裁抑，朝廷与地方之间，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如今惶惶谕旨，向天下宣示朝廷财力不继，今后地方督抚势必自己想法生财，财权旁落，无形中自损了威信，届时朝廷再想控制，就要督抚们的脸色了。督抚的在地方上原本就是独当一面，倘若军政财权皆一手掌握，很容易就是割据一方的藩镇，到时再想裁抑就很困难了。

“皇上方在练兵，强干弱枝，正想收各地的兵权。何以出此下策？”

俞英泰倒是懂这个道理，觉得此刻不妨点拨一下刘文静。

“户部缺银，由来已久。说到底是国势不振，出多入少。前几年总算承平，严阁老才具亦高，量入为出，又能开源，局面到底勉强维持下来。按说如今正该是与民休息，培补元气的时候。但今上急急于整军经武，一面收权，一面立威。练兵本就是极耗费的事，禁军虽说只有三万，但一笔军饷，可就不知多少了。如今又在修离宫，听闻内廷营造司所选木材，不是从川滇深山伐取，便是远下南洋采购。光是木材，沿途转运，就是十几万银子。去年又声势浩大地铸造兴平通宝。博川，你是户部出身，总知道户部有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如此内外夹攻，严阁老手里恐怕真是没什么银子了。”何况，说到这，俞英泰不免叹了一口气，“陕甘、中原各地皆有灾情，两江又在这个时候出事，也真正气数使然了。”

谈到气数，刘文静觉得以自己的身份不便多言。不过在公事上却是可以说话的。

“大人，眼下最要紧的是筹款，两岸灾民数十万，是件大事。”不便说的一句话是，如今这几十万不过是灾民，倘若再不能好生赈济，饿殍随时就变成燎原的反民了。

俞英泰在这一点上倒是很有把握，东南督抚本是一脉所出，守望相助分所应当。何况——这是不便与刘文静说破的，东南膏腴之地，先筹款后报销，奉旨搜刮，一两银子将来可以当二两报销，如此一本万利的美差岂有不竭力报效的。

“博川，公文上面，将上谕转行各省就是。另外要烦你替我拟几封书信给诸位督抚，都是昔年袍泽，于公于私，大家都该同心协力才是。款项未到之前，发总督部令，各地先行开仓，安抚灾民为要。”

几封书信在刘文静是毫不费力的事。不消半天工夫，公事便已料理完毕，筹款亦很顺利，各省的银子源源而来。刘文静这天仍是到督署去，俞英泰兴致甚好，留他便饭。封疆大吏，起居豪奢，这天桌上就有松花江的白鱼和北方的山珍，佐粥的是锦州的酱菜。间关万里，寻常物也颇见珍贵了。饭后俞英泰邀刘文静下棋，其实是有事相商。

“博川，严阁老恐怕难安于位了。”

“怎么，如今还不到鲈鱼堪脍的时候吧。”

“户部如今左支右绌，摊派之法颇累民生，已经有言官弹劾。圣主无过，当然要臣下来担当了。”

俞英泰军旅出身，当年转战南北在粮饷调拨上也颇受严敬铭照应，今日的地位，说到底来自当年的军功，如今起居八座，饮水思源，对严敬铭的宦途自然关切。

刘文静在两江盘桓，对帝都的情形已经很隔膜，不过严敬铭勤慎清廉，人所共知，皇帝就算要处置，想必也不至于操切。

“处置大臣，进退要使天下人信服才好。”

俞英泰将一子攥在手心思量了许久，方才落定。

“雷霆雨露，莫非皇恩。”

小说《胜国录》 第10章 内轻外重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