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虽是旧识,但章绍如自进京以来这是初次拜访两位阁臣。严敬铭是翰苑前辈,韩雍齿德俱尊。章绍如因而穿了公服,这自然是照顾礼数。及至见礼已毕,严敬铭便说:“涤卿换了便服罢”。除去衣冠便可少些拘束,这也是严敬铭的体恤。如此宾主坐定,屏退仆役。才能从容说话了。
“我身在其位,不便自陈。两位阁老,东南军务,百战艰难,如今这军费报销一事,不知朝廷是如何安排?”
历来朝廷凡有大征伐,在战事结束之后,统兵的将帅都要想户部与兵部报销历年用兵的之处,久之形为惯例。报销向例是有两笔开销。一笔是部费,一笔才是军务实际的支出。所谓部费指的是有司在办理报销过程中,各部增添的人手及笔墨纸张等费用。军费应该核销的账目原本有很详细的定规,只是种类繁多,非有司不能办理。报销牵涉前后的收支底账,账目繁多,用兵经年,范围亦广。在带兵将领来说,操守有缺的自然心虚,即使比较清廉的将领,往往也只是一笔糊涂账。所以责任都在有司,此辈欲壑未满,报销则永无终结之日,届时每日往来章奏皆是报销案,如若皇帝不厌其烦,降旨查问,那就不是银子的事了。小小俗吏竟能左右杀伐决断大将的功过,于是部费愈就显得重要。
章绍如的一问,更让韩雍想起了心中一桩隐痛。昔年韩雍专征之时,数年浴血方得凯旋。皇帝亦大为赞赏,圣眷优渥。班师后军费报销,户、兵两部司官贪得无厌,始终不能收功。韩雍为官,清廉自守,但对此辈宵小也是无可奈何,唯有敷衍一途。何况帐下将校皆是百战余生,韩雍亦不忍毁了部下前程。
其时地方刚刚平定,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各部将领为了清查账目,应对有司需索,免不了要加重地方负担。其时韩雍部下,功劳最高的是叶传庭。沙场悍将,对民政不甚了了,惟对韩雍忠心耿耿,爵帅但有所命,百死不辞。户部司官到了地方,原就打算狠捞一笔,而当地官吏又好孔方,沆瀣一气,横征暴敛,竟致激出暴动。乱民先是杀了这一批贪官,而后占据县城。叶传庭听闻乱讯,一面飞调大军平乱,一面赶往县城,当时身边仅有十数亲兵。
县城周边混乱不堪,乱民、游勇甚至强盗鱼龙混杂。叶传庭行到中途,便被乱民所包围。原本叶传庭恢复地方,是有功之人,在当地颇有声望。只是这时民气乖张,暴虐非常。这十几人竟成了刀下冤魂。韩雍生平驭将,以得叶传庭为一大快事,盖因此人作战剽悍绝伦而为人率直颇有可爱处。如今却功成之日,死于暴乱,真正徒呼奈何。事后追查,叶传庭并无任何中饱情事,韩雍为之痛心叹息之余,对欲壑难填的一班胥吏恨之入骨了。当时户部尚书还不是严敬铭,但也知到事情闹得不成话,倘若皇帝追究下来,势难善了。坊间更有传言,叶传庭帐下亲军已秘密潜入帝都要为故主报仇。叶部是韩雍军中精粹,小小司官在百战余生的劲卒眼中命如蝼蚁,因而参与报销一案的司官,无不胆战心惊,迅速了结了公事。其实此辈宵小,真正无胆匪类。帝都天子脚下,韩雍岂容部曲杀人,退一步讲,即令要杀,也必是计划周详,更不会有消息走漏。利欲熏心者往往鼠目寸光,此为一例。
部费地位之重的另一原因,是在此辈司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谈到此,职司户部的严敬铭说了一段旧事。在严敬铭之前,执掌户部的是梁文韶。此公操守尚可,平时亦颇留意公事。上任之初,对户部的一干积弊很有革除的雄心。他曾拟了一个条陈,奏请免办报销,梁府幕僚认为此事树敌太多,多番苦劝方才作罢。但这消息到底传了出去,户部司官遂欲寻机攻去梁文韶。未几,阁臣出缺,梁文韶循资调补,虽然资历尚浅,但到底是参赞中枢的重臣了。而偏在这入阁拜相,名山事业更上层楼之时,一桩报销旧案被揭了出来。
揭发案情的是职司监察的言官。言官多清苦,但品格有高低之分。低劣的言官,只认孔方,不问案情。而言官例准风闻奏事,即令最后查明子虚乌有,轻轻一句“据闻”,即可卸责。梁文韶一案,就是户部司官买通一个穷言官,上折参劾。究其所以,是案中账目不清,所以认为有司官员收受贿赂,梁文韶亦被牵连。
军需报销,私相授受在当时已是公开的秘密。部费很大的一笔就是上下官员所分的好处。梁文韶虽是尚书,但具体经手报销案的是下属司官,梁文韶再有精力,也不可能每一笔账目都过目。因而要在账目中动些手脚,放几支暗箭,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皇帝当时办事比较果决,当即下令彻查。梁文韶为了避嫌,在案情未明之前,只得上表自请退出内阁。这件案子因为牵连阁臣,皇帝甚为重视,刑部也很郑重,所以层层追查,在务求真凭实据的同时也不免层层追查,所以案情最后涉及的官员范围甚广,举朝皆惊。呈送皇帝的奏报中,刑部查实,梁文韶确实有失察之罪,但他的自律救了他一命,因为始终不曾从中获利,皇帝感念他多年来的辛劳,最后主笔将他的名字去除了,所以不曾获罪。只是仕途经此无妄之灾,特别皇帝心中的印象已坏,未几,云贵边省的巡抚出缺,皇帝朱笔钦点由梁文韶,品秩虽然相同,但以阁臣之尊出任边远身份的巡抚,高下立判,近乎贬谪,自此想要再入中枢,至少又要十年功夫了,当朝阁老,竟被摆布至此。
朝章掌故章绍如也不尽知。听了这许多故事,更觉得忧患实多,不能不速为之计,因而说了虽有奏请免办报销的打算,但如何处置还要听前辈的意见。韩雍虽知道报销累军累民,徒然中饱了一批小人,但武人于经济一途到底办法不多。严敬铭昔年就觉得梁文韶的做法不错,革除弊政最困难的就是创设制度,如今既然章绍如亦有同样的看法,更坚定了他的决心,不过如何促其成功仍要从长计议。
于是三人围炉煮酒,细细筹谋,到底谈出一套办法来了。当年流寇四起,东南数省皆遭荼毒,用兵连年,军需底册也多在东南。如今既然要办报销,首要的当然是清查账目,只要各地督抚心领神会,上奏账目难清,户部就可以顺势发起免办报销之议。到此时皇帝必会征求阁臣意见,韩雍与严敬铭一同力促此议达成是可以预料的。
实现的关键自然在能否与东南诸省的督抚取得默契,遥相呼应。这在章绍如看不成问题,东南是他勋名成就之地,现任两江总督俞英泰正是章绍如旧部,原就是同气连枝。不过朝廷制度,阁臣轻易不与督抚往来,这也是天子卧榻之侧为了防微杜渐。所以未免旁生枝节,仍需机密,而这其中曲折又必得有一人与东南诸臣说明白。在严敬铭看,这个人选就颇费周章了。因为不是此间三人的心腹,不能担当此任,而与自己和韩雍行迹较密的京官,倘若南下则又太露痕迹。
章绍如心中此刻却是雪亮,以户部的职司,本就可以派人到两江去清查账目,只要所选的人得力,就不用担心消息阻滞。因而越发胸有成竹了。
“无妨,我正有一人选。”
这人选便是刘文静。南下的任务,自当说明,而要面授机宜,何桂清是当然的人选。章绍如特为交代,前次拒见别有隐衷,此次事关重大,务必要使刘文静心无芥蒂。何桂清因为之前雪中送炭之举,自信能说服刘文静,因而欣然领命。
“博川,大老已有成议,要策动免办报销。不日将派人前往东南张目,你职司户部,当仁不让罢。”
刘文静如今对公事颇有些漫不经心,恹恹有推却之意。何桂清自不容他拒绝。
“这里面有个名目,借东南督抚之口,道出报销的难处。内外交通贵在机密,非要自己人去办不可。爵帅的意思,是让老兄你辛苦一趟。”
刘文静原还有几句牢骚,转念一想,这趟差事既能内接师门,又能外联督抚,这一步只要站得稳,届时无论是做京官还是外放,都是锦绣前程了。如此良机岂容错过。所以胸中一点芥蒂当然抛诸脑后了。
“只是这东南督抚岂会甘受摆布。”
这话不免引何桂清失笑。他想刘文静到底在帝都多年,眼界不够开阔。自东南乱平,各军裁撤,就地安家的兵勇为数不少,是故为了稳定地方,也着眼于战后恢复,东南督抚都与军中渊源甚深,为的就是能够统驭那些百战余生,寓居乡里的军士。今次免办报销之议,既然是出自韩、章两位爵帅的策动,那些督抚,昔年都曾于两帅帐下效命,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
刘文静心下释然,知道这趟差事是毫不费力的。只不过文武殊途,如今权宜之计以武将担当方面之任,将来一旦朝廷威信不孚,对地方失去控制,随时都会有藩镇割据的危险,然而这隐忧,又不便说与何桂清,因为章绍如亦是文武兼于一身,以自己的身份,自然不能去质疑老师,疆臣之间微妙的联系,便只得自己自心中默默玩味了。
小说《胜国录》 第3章 围炉定计 (推荐)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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