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的事情，使翰林院棋院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传言四起，棋院查奸细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诸位棋手虽称不上人人自危，可也都在人人自省——自己是否说了些不得当的话，是否有过不妥的令人怀疑的举动，行囊中有没有惹人生疑的物件。

在翰林院通往椤木堂香阁的路上，不可不谨慎小心。就像今晚，苏仙的诗能如此解释，令人百口莫辩，那把扇子若不是王爷赏的，怕是以后都见不着沈姑娘了。

棋手们提醒自己谨小慎微的同时，心中疑窦丛生：参选棋待诏的人里有金国奸细，这传言究竟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这奸细会是谁？会不会就在自己身边？

此种心思，连带着看周围的人都觉得可疑起来。

第二天一早，许清如陪着沈辞夕出门，一路上嘱咐了好几次：“无论萧应章说什么，你都别介怀，只管下好棋便是。”

沈辞夕连声答应着，两个人一直走到达观厅，许清如在门口站定，郑重说道：“难得遇见个投缘的女棋手，你赢了这一局，咱们还住在一处，打马走西湖，看九溪烟树。”

沈辞夕点点头：“姐姐放心，定不负期待。”

许清如笑了笑，转身进了唤春归——今天平安郡王特准，已经晋位八俊的四人和双败淘汰的三人可以在唤春归一起观棋。

沈辞夕迈入达观厅，今天只有八人对弈，大厅的布置和前两天又有不同，厅中仅留下四张棋桌，安置在四个方位。棋桌之间隔着一定距离，免受声音滋扰；中间立了屏风，避免与他组棋手视线碰触。

最后一轮对弈的八人都已就位，甲组过百战对陆竹，乙组魏达对王阡陌，丙组沈辞夕对萧应章，丁组马子介对林智。

复选前两轮已经让人心力交瘁，又出了昨晚那档子事儿，八个人各怀心事，打过招呼便都站在一旁。有人露出疲态，有人暗自定神，大家都沉默不语，只有魏达心宽，不停地吃东西。

最后这一轮将决出八俊的另外四个席位，绝不能出什么差池。季归真把弈礼执事宋尧撤下，换了棋待诏赵鄂在场中巡视。赵大人一脸严肃，对八位棋士说：“最后一场弈棋，哪个也不许造次。使盘外招者、扰乱秩序者，轻则罚时间，重则判负。不行礼、不复盘、挑衅滋事、礼数不周者，记录在册，永不得参选棋待诏！”

赵大人不怒自危，众位棋手也当真不敢造次。四位弈工就位，请棋士们过去猜先。

沈辞夕和萧应章来到棋桌旁，猜先的结果居然跟第一局一模一样，沈辞夕执白先行。

萧应章本想讥讽沈辞夕几句，见赵鄂冷着脸踱到左近，便忍了下来。等到赵鄂行到别处，这才轻蔑说道：“手下败将！”

沈辞夕并不气恼，平心静气说道：“今天到场的，都曾是别人的手下败将。”

萧应章脸色微变，“昨天不过是大意了，这才让临安那小子捡了便宜，今天对你这局，我十拿九稳！”

沈辞夕笑道：“这话，咱们还是等结果出来了再说。”

萧应章冷笑一声：“你想怎么下？莫非如宋执事解读的那般，下在棋枰右边？”

沈辞夕微微一笑：“行，我就下在右边。”

旁边弈工将棋盘四角星位摆上座子，巳时已到，第三局准时开枰。

沈辞夕执白第一手落在“平三、六”位置，飞挂在左下黑星位，然后按下莲花漏机关。

萧应章随手便应，一间低夹，攻击白子，意求急战。这个开局手法是岭南一派惯常的路数，是要把棋势引导向自己熟悉的局面。

沈辞夕不假思索，白棋跳向中腹，分断黑势。

萧应章外面黑子跟着跳出，再度祭出金井栏！而沈辞夕白棋飞攻黑角星位一子，态度积极，不惧激战。

又是金井栏！

开局五手，竟然与两人复选第一轮的开局一模一样！

这个局面一开出来，萧应章挑了挑眉，轻嗤一声道：“有些人真是没记性，第一局就是这样中了飞刀落败的，莫非今天想把棋局拱手相让？”

沈辞夕道：“萧公子想多了。”

萧应章道：“反正也是最后一局，本公子就教教你，面对这种夹攻，你可以点三、三，或是脱先他顾。你偏偏和第一天同样下法，找死么？”

沈辞夕道：“有些时候，重复同样的路，是为了后面不再走错。”

萧应章斜睨着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想在这里秀刀对决？想让别人觉得你有风骨？重复就重复，看你能重复到哪一步！”

啪！他手中的黑子落下，飞跨分断白棋，就此在左下角展开激战。

这一局，二人数手与第一局进程一样。

沈辞夕率先变招，开始反攻，与黑棋在角部扭杀，一步不让。

萧应章讥讽道：“你倒是接着重复啊？”

沈辞夕笑了笑：“对不住，我可没打算跟萧公子复那天的盘。”

萧应章心里也如明镜般，这局棋怎么也不会完全复制上一盘的局面。沈辞夕的变招咄咄逼人，这让他收了狂傲之心，小心应对起来。接下来两人都极其谨慎，思考良久方才落子，绷得非常紧。

一开局便展开激烈厮杀，在决胜局是很少见的，唤春归的棋手们都站在第三组的棋枰下。因王爷坐在厅中，棋手们不敢大声喧哗，内心却都大受震动。

陈天龙小声说：“昨天跟我斗大局拼官子，还以为她是个棋风细腻不擅攻杀的棋手，现在一看，她这也挺狠啊。”

许清如道：“还以为今天是决胜局，都会下得谨小慎微，锱铢必较。没想到一开局就送了一场白刃战给我们。”

云松赞叹：“巾帼不让须眉，这棋看得痛快！”

在赵九渊面前，四张棋盘排开，对弈局势全都铺陈开来。他望着第三张棋盘，笑了：其余的三局棋多多少少都有些拘谨，唯独这盘棋烽烟四起，尤其和第一场一样的开局，看着更觉有趣。沈辞夕昨天与陈天龙之战，轻灵飘逸，频频转身，始终没有正面决战，最后赢在官子。今天却与萧应章正面对攻，刀刀见血，这一柔一刚简直判若两人。看来她的棋，是很全面的。解珍珑能看出算力精深；不惧飞刀再战金井栏，能看出她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这局棋下得如此酣畅，这丫头压根没受昨晚那件事影响啊。

难不成，真是内心坦荡？

这时候，沈辞夕和萧应章在棋盘上的争夺犹如洪炉烈火，彼此皆有数块子力不活，黑白交错，绵延了近乎四分之一的棋盘。萧应章连出阴招飞刀，却被沈辞夕一一化解，他又竭力想把白棋封在角里，可沈辞夕窥破他的意图，奋力抗争，势要冲破重围。

在边角的一二线上，黑棋白棋也针锋相对，沈辞夕撑住局面，硬是造出一劫。

萧应章顿时陷入沉思，没一会儿，额头便沁满了汗水，他却顾不得擦拭，心生焦灼。本以为赢定的局面，却有越陷越深的感觉，只怕一时难以收手。这个沈辞夕，今天和前天的表现，不可同日而语。

开劫了！唤春归里的棋手们心里咯噔一下，沈辞夕主动造劫，等于是赌上全部身家，牵一发而动全身，超有差池，怕是万劫不复啊。

赵九渊和几位棋待诏眉头深锁，也有些猜不透沈辞夕的意图。其实到了眼下，萧应章想凭借一记飞刀解决对手的战略已经被摧毁，沈辞夕若是及时收手，白棋还是占了许多优势的。应当早些开辟新的战场，主导全局才对。

劫是双刃剑，沈辞夕这般下法，无异于刀锋行走，在一招都不能错的决战中，委实太过冒险。

这棋下到这种程度，谁能撑到最后？谁将提前崩溃？

唤春归里的众人都盯着战局，等待萧应章的应对。

经过近两刻钟的长考，萧应章终于落子，开始打劫。棋枰上黑白双方斗法，烽火连天局势胶着，唤春归里异常安静，静的可以清晰听到呼吸和心跳，棋手们紧盯棋枰，沉寂不语等待结果明朗。

接连二十余手交锋，步步惊心，这是一场大战，两个人都没有退缩，都选择正面迎敌。

局部之争渐渐明朗，许清如叹了口气，沈辞夕的白棋最后差一个劫材，遗憾败劫，角里被提掉一块子。

唉，一着不慎啊，这可真要满盘皆输了。沈辞夕这个劫打得太大，怕是难以为继。她两盘都败在萧应章手下，看来还是棋王弟子更胜一筹。

达观厅里，萧应章看着棋盘，掩饰不住得意之色，哗哗地摇起了扇子。

旁边弈工提醒，他这才想起赵鄂的警告——不得在场中弄出扰乱他人的声响，这才悻悻收起扇子。

饶是如此，萧应章还是忍不住出言讥讽：“这个棋势是你能玩儿的么？金井栏也敢硬碰？本公子钦佩你的胆量，却不得不鄙视你的棋力。明明不可为，偏要以卵击石，你是不是傻？”

沈辞夕未见沮丧，只是淡淡地说：“萧公子还是看清楚些，局面未必如看上去那般。”

萧应章嗤笑：“何必硬撑？不如弃子认输，你我都省些力气，多好。”

沈辞夕笑道：“有些力气不能省，就如刚才那劫，我不造劫，公子怎会提子？你不提子，我怎么破你的阵？”

说罢，“啪”地落下一子，觑准黑棋联络的弱点，猛冲一击。刚才几番打劫时的白棋布子，已经把黑棋的外围阵势搅得七零八落，再经此一冲，黑棋裂形！

萧应章笑意凝结在脸上，仔细看去，吓得“腾”地一下猛然站起。沈辞夕这一子，让局面徒然转化，他脑袋嗡嗡作响，彻底呆住。

这……是中了她的飞刀了么？外围数块黑棋首尾难顾，已经难以收拾。她这一手棋，让黑棋崩溃，败势如山。

棋谱拿到唤春归，众位棋手吃惊不小，刚刚黑棋还打赢了大劫，一转头竟然出现秋风扫落叶般的败势，局势跌宕，让人半点准备都没有。这些人自诩水准在常人之上，居然都没看出其中玄机，都觉得唏嘘不已。

对弈进行到此时，局面终于明朗，几位棋待诏在王爷身边几番推演，将沈辞夕这局棋的战略构思，理了个清清楚楚。

袁韶川见棋手们还在疑惑，便走到门口的棋枰下解惑：“沈姑娘对打劫结果早就计算清楚，差一个劫材的局面，恰好成为萧应章应战的诱饵。她借助找劫，在外围布置，打散了黑棋阵势，再给予最后一击，将黑棋彻底打爆。棋局到此，黑棋已经无可逆转，根本不必再弈下去了。”

棋手们恍然大悟，想不到沈姑娘算路精深，打输劫卖了个角出去，换来黑棋战线的全面崩溃，这真是稳！准！狠！

许清如笑道：“好样的，快马利刀报了一箭之仇，人生就该如此快意！”

云松道：“萧应章几时吃过这亏？从来都是他秀刀阴别人，何曾被别人击溃过，而且还是被一个姑娘家击溃。”

大家点头，心照不宣，萧应章这回可没法子嚣张了。就算他是岭南棋王的弟子，也止步复选，无法继续前行。

赵九渊静静地看着坐前棋桌，脸上带着微微笑意：这才是她，如同解珍珑那般出其不意。她总是把局面搅乱，看似一溃千里，其实暗藏杀机。这才是她，这才是她的棋！

对局室中，萧应章委顿在座，一句话不说，发呆了足足一刻钟，方才缓缓取了一枚棋子，倒扣在棋盘上。

他面色惨白，却还是不服气，说道：“昨晚的事你就庆幸吧，若不是王爷出面，你上得了今天的棋桌？”

沈辞夕抬眼瞧他，淡淡道：“昨晚的事，庆幸的应该是萧公子才对。”

萧应章哼了一声：“跟本公子有何关系，我又没被搜出什么。”

沈辞夕道：“按照宋执事的说法，他搜屋子是因为有人散布棋手中有金人奸细，似乎传言有所指，才搜到我头上，对王爷赏的扇子费了番周章解读。可他所谓的证据不足以为证，既然我是被冤枉的，那这针对我的谣言又是因何而起？恐怕大家都会深思，若是沈辞夕被抓起来，第一个受益的是谁？”

萧平章脸色立刻就变了。

沈辞夕又道：“王爷昨晚训斥了宋执事，却没有深究，不是他没想到这一层，而是他在意棋待诏的选拔。王爷应该是觉得，一旦查问起来会牵连无辜，影响棋手在最后一天的博弈。”

萧应章问：“这些话你赛前为何不说？若是说了，我思绪必受影响，你岂不是赢得更轻易？”

沈辞夕轻声道：“我的目标是大国手，争海内弈圣，靠扰乱思绪获胜，我还不屑为之。”

沈辞夕走了好久，萧平章依然傻傻地坐在原处：换做我，一定会用这个扰乱她心神吧？有些事情，我是不是连这个女孩都不如？棋输了，竟然连品格都输了……萧应章，你是不是该自省了？

一刻钟后，余下三局棋也接连结束。甲组过百战中盘胜陆竹，乙组魏达一路微弱优势战胜王阡陌，丁组马子介胜林智。

棋待诏复选尘埃落定，绍兴府许清如、永州过百战、梧州魏达、吉州郭有亮、临安吕沛然、永州沈辞夕、临安云松、泸州马子介，这八人通过复选，成为隆兴八俊！

这八人，无论最后是否入选棋待诏，他们都将因为这个夏季的精彩一战，而名垂棋史。

小说《弈珍珑》 第16章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