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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舞月踏歌2021-04-02 10:11:08

第二天便是棋待诏复选首番比赛,沈辞夕等人起得很早,洗漱用餐,收拾停当,在辰时末刻就来到棋院对弈大厅——达观厅。

达观厅昨天还显得空荡荡的,今天放置了棋桌,便有了对局的紧张气氛。七张棋桌摆放整齐,擦得一尘不染。每一张棋桌右侧都有座椅,有专人在此记录棋谱。

因为对弈差不多要两个时辰,中间没有休憩时间,桌上便放了两碟点心,以便棋手肚饿时充饥。

小胖子魏达远远瞧了一眼那点心,叹了口气道:“两碟哪里够吃?幸好我多备了些。”说着找到自己对局的那张桌子,叫人从食盒里拿了七八个碟子出来,一股脑摆在桌面上,这才满意。

沈辞夕注意到,每张棋桌的另一侧,有一个莲花状的木制器物,这东西她没见过,觉得十分好奇,便问许清如那是什么。许清如道:“那是莲花漏,我们初选的时候用过,是用来计时的新鲜玩意儿。”

沈辞夕奇道:“这就是莲花漏?!怎么跟我在书上看的不一样?”

许清如笑道:“你说的莲花漏是仁宗时龙图阁侍制把旧漏刻改造制成的,咱们用的这个又有改进。看到下面两个小漏壶了吧,漆成一黑一白,是分属于执黑方和执白方的时间。每下一手棋,就按一下机关,漏刻便会给对方计时。”

沈辞夕赞道:“这世上居然有这种技艺,太精巧了,这是我大宋的智慧!”

旁边云松听到她们说话,知道沈辞夕是第一次见到莲花漏,便好心叮嘱:“可别只顾着欣赏,每个人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落子之后别忘记按机关,否则自己的时间用完,可就输了。”

沈辞夕点点头:“谢谢云公子,我记下了。”

“呦,今天不下棋的人也来了?得了便宜还来炫耀啊。”说话的是萧应章,他盘着两颗揉手核桃,晃晃悠悠走过来,轻蔑说道:“云公子不战而胜,心中窃喜吧?”

云松首轮轮空,不用对局就已经一胜在手。这是抽签的结果,他深知自己备受诟病,却也十分无奈。

“呃……”云松道:“复选的场所,总要熟悉一下的。”

萧应章还是揪着不放:“云公子是一只脚迈进八俊的人,何必来这里?还是去看八俊赛的对弈场所吧。”

沈辞夕实在听不下去,便道:“云公子,那莲花漏我还是不太懂,机关要在哪里按?”

云松道:“就在那个木匮下面,”他干脆带沈辞夕到莲花漏前,指了机关的位置,沈辞夕听懂了之后称谢。萧应章觉得甚是无趣,白了一眼沈辞夕,说道:“这都不会,土包子!”

沈辞夕懒得跟他计较,这时,棋院的几位弈工进来,让对弈的棋士们在大厅一侧站好,等待开局。

没多一会儿,季归真、商律、赵鄂等棋待诏步入大厅。首席棋待诏季归真道:“纹枰对坐,手谈忘忧。棋乃小道,却也是大道。坐到棋桌前,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今日棋待诏复选,是我大宋围棋的盛事,望各位运筹帷幄,手筋频出,待到脱颖而出之日,椤木堂香阁棋待诏将与君举樽共饮!”

这一席话,听得诸位棋手热血沸腾,魏达手里的点心都忘了吃。

商律又重复了一下双胜晋级,双败淘汰的规则,最后说道:“巳时准时开局,每人限定一个时辰,超时判负。”

接着,每局对弈双方站到棋桌对面,开始猜先。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萧应章比沈辞夕年长,由他抓取白子,沈辞夕来猜。萧应章冷笑一声,随手抓了一把白子,沈辞夕捻了一颗白子放在桌上,表示猜萧应章手里的白棋是单数。萧应章摊开手掌,手中共有七枚棋子,沈辞夕猜中,执白先行。

按照黑白位置,两人行礼后落座,旁边的棋院弈工在棋枰的四角星位摆放了四子,黑白各二,两角相对。这是势子,也叫座子,是中华围棋的规矩,不可动摇。座子有好处,可使开局时双方倾向均势,尽量减少先行者的优势,从而达到一定程度的公平。

离开局还有少许时间,沈辞夕闭上眼睛,让自己内心平静,萧应章不屑道:“沈姑娘,害怕了?”

沈辞夕睁开眼:“萧公子哪只眼睛看到我害怕了?”

萧应章道:“都不敢看我,难道不是害怕?虽然你执白先行,可丙组第一位双败淘汰的,怎么看都是姑娘你啊。”

沈辞夕叹了口气:“看来无近忧的,也未必有远虑啊。”

萧应章问:“什么意思?”

沈辞夕笑笑:“就是说,有些人目光短浅,眼神也不大好。”

“你是说我看你看走了眼?”

沈辞夕点点头:“萧公子很有悟性。”

萧应章指了指沈辞夕,突然一转念,笑了:“别想激怒我,也别试图扰乱我。”

沈辞夕笑道:“萧公子这样的聪明人,果真谨慎。”

萧应章得意地笑笑,又道:“棋枰上见真章,萧应章,就是真章!”

沈辞夕噗嗤笑出了声,正要再说些什么,只听季归真说:“巳时到,开局!”

啪嗒!旁边负责记谱的棋院弈工伸手按下莲花漏上的机关,滴答滴答,水滴轻响,已经开始为执白的沈辞夕计时。

沉寂了五年,那些过往别人可以忘,可她不能!而今重回临安,此刻,终于开始国弈之路!沈辞夕眼睛微微潮湿,做了几次深呼吸,稳定了情绪,然后拈起一颗白子,“啪”地落在左下角“三六”位置,小飞挂黑星位一子。

落子后按下机关,莲花漏便开始给萧应章计时。

面对白棋的小飞挂角,萧应章轻蔑一笑,拈起黑子落下。啪!产自定窑的印花围棋子在棋盘上敲出清脆的响声。

一间低夹,攻击白子!

滴答滴答,漏刻滴水,再度给沈辞夕计时。

开局便紧逼攻击,来者不善啊!沈辞夕凝视棋枰,心绪因对手的强硬挑衅而微微起伏。正常来讲,面对自己的挂角一子,黑方多应在右下“九三”一带分投,打散局面,从容布局。而萧应章直接攻击,带着一种蛮横无礼的蔑视态度,将局面直接挑起争端来。在棋待诏复选这般重要的对局,首先挑起激战,简直是对对手实力的无视!

沈辞夕心中生出一丝火气,应对这种局面,一是点三三进角之类忍让,但却容易被黑封锁,另外也显得胆小怯战,绝对不能走此下策。剩下的便只有一个选择——迎接挑衅,与之一战!

啪!她当即拍子落枰,震得棋桌微微颤动,白子跳向中腹,分开黑阵。

“呦,有些胆气。”萧应章戏谑一笑,外围夹攻一子,竟然也向中腹随着跳出一步。

金井栏!

棋界公认变化繁复、奇招迭出、凶险万端的最难解棋势之一——金井栏!

沈辞夕捻了白棋的手缓缓放下,这里需要好好的盘算一下,金井栏变化复杂岔路横生,十分考校棋力,萧应章敢祭出这招,显然是有备而来。这里,绝对不能草率迎战。

与此同时,其他六台棋枰也纷纷开战,叮叮当当,落子声清脆悦耳,烽烟四起。

弈礼执事宋尧板着脸,来回巡视几圈后坐下,他负责管理对弈大厅的纪律,如果有扰乱别人、不守礼法者,宋尧执事有权处罚。

每个棋桌旁的弈工睁大双眼,运笔挥毫,将棋局进程记下,作为棋谱,日后集结成册,流传后世。这也是对弈现场的第一手资料,一旦对弈者之间产生歧义,可以作为旁证。同时,有人将七局棋的进程抄录两份,一份派专人传到翰林院门口的大棋枰,供临安棋众观棋所用,另一份送往达观厅旁的小厅——唤春归。

唤春归中端坐着平安郡王,季归真、商律、赵鄂、烂柯先生袁韶川左右相陪。在赵九渊身前,是并排而列的七局棋。专门有人将最新的变化摆放上去,这样一来,郡王和棋待诏们便能将棋局的进程了如指掌。

沈辞夕对战萧应章那局棋就摆在七局棋中央的位置,离赵九渊最近,一名弈工前来,将萧应章最后的落子摆上。

赵九渊眼尾微挑,很是意外:“金井栏?”

烂柯先生袁韶川瞪起眼睛:“这混蛋小子,现在就祭金井栏出来,欺负小姑娘!”

赵鄂道:“要我看,棋盘上不必分什么男子和女流,选棋待诏本就是大浪淘沙优胜劣汰,谁有手段就尽管使,谁接不住就该走人嘛!”

商律笑道:“要我看,岭南一派对这种繁杂定势很有心得,这少年手段强硬,够狠!若是沈姑娘也敢白刃相向,这棋才好看。”

季归真大笑,说道:“看来丙一对丙四这一局,注定是场恶战!”

赵九渊淡淡一笑,并不表态。

这时候弈工送来沈辞夕的应招,左下角“六、四”位,飞攻黑星位一子。

烂柯先生袁韶川眉毛一挑,大声道:“果然走到这里,凌空飞攻,这是最猛烈的反击,这姑娘半点都不迂回呀!就该这样,揍他个混蛋!”

商律腾地站起来,仔细看了白棋落子的位置:“呦呵,真让本待诏说对了,他们两个都挑最狠的下,白刃搏杀,痛快!”

季归真笑道:“其余的六局还四平八稳地开局呢,这二位的棋局已经势如水火了。只是,最猛烈的,也是最凶险的呀。”

果然,棋局向着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沈辞夕飞攻,正中萧应章下怀。他以飞跨分断白棋,两人展开激烈扭杀,黑角里、白外面两块棋都处于包围与反包围之中,只有杀掉对方,才是唯一活路。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刚开局就杀成这个样子是极为少见的,唤春归里的各位完全抛却其余六盘棋,全都盯着沈辞夕和萧应章这一局。赵鄂、商律干脆亲自上手摆变化。

赵鄂道:“这个局部,已经牵连到了四分之一的棋盘,黑白双方谁在这个局部胜出,谁就能取得决定性的优势。”

“老赵你说得对!”商律道:“这二位每一步都不能算错,不然才是一溃千里呢。老赵,咱来赌赌谁能赢。”

赵鄂道:“谁跟你赌?你左手跟右手赌。”

商律哈哈笑了半天,看着自己左手跟右手,竟然很认真地在思考有没有双手互赌的可能。

烂柯先生袁韶川沉浸在棋局里,一边看一边赞叹:“这棋下得好看,爽快!沈辞夕两块白棋围困之下,萧应章还能巧妙做出一劫,这小子果然不是吃素的,现在老夫对他有些欣赏了。沈辞夕小姑娘也不错,旗鼓相当!”

接下来,众人等棋谱等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面对萧应章的攻势,沈辞夕在反复思考:虽说棋诀有云,高者在腹,掌控势的变化才能笑到最后。可是眼前唾手可得的实地目数太过诱人,围棋这游戏,最后不就是凭占地多少决定胜负么?

啪!长考之后落子,沈辞夕开始与黑开劫。初棋无劫,黑除了本身两个劫材,再无可用的,沈辞夕自信有把握打赢这个劫。

萧应章显然也算清变化,只得借着找劫材,从外侧包围白棋,紧接着便是眼花缭乱的一番厮杀,最后沈辞夕白棋吃掉了黑十三子之多,彻底掌控角地。

唤春归中各位都松了一口气,连赵九渊的神色都明朗起来。能从如此繁复的变化中理出头绪,一举剿灭黑棋,沈辞夕不愧为能解珍珑局的人。

“能与岭南棋王弟子一争高下,还大占上风,这小姑娘有些本事。”商律赞叹而道。

赵鄂本来看好萧平章,此时也称赞沈辞夕:“棋风犀利,算路清晰,还算不错。”

袁韶川盯着棋盘,季归真也一言不发,俩人对视一眼,都不由得摇摇头。

赵九渊皱了皱眉,问:“莫非,这里不妥?”

袁韶川道:“不妥,大大的不妥!小姑娘中刀了!她现在一下吃掉黑棋十几子,看似大为占优,殊不知这是萧应章的诡计,舍了角部,却把白棋封死在角里,黑棋外围铸成铜墙铁壁,可策应四方啊。”

“的确,”季归真道:“白棋的实地已经限制,黑棋反而显得潜力无穷。”

商律赶忙仔细琢磨一番,笑了:“这混小子确实有些手段,挺坏啊。”

达观厅内,把白棋封锁在角中的萧应章一脸笑容,掩饰不住的得意,心道:敢跟我斗?这回让你知道知道棋王弟子的厉害。“金井栏”中蕴藏飞刀阴招至少十八种,这你都敢随便接招,真是不知死活。

其实黑棋弃子送吃,沈辞夕便察觉不妙,顿时清醒,可黑棋外势已成,再想变招已经晚了,只得硬着头皮走完变化。几步走下来,只觉得脊背生寒,冷汗涔涔,心中的懊恼简直无法形容!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看似抢占一角,其实局面已经失控,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咬咬嘴唇,心想:虽落后,但不能没了心气儿,就算是输,也不能输得畏缩不前。

想到这里,她心绪渐渐平复,冷静下来重新审视全局,半刻钟后挥臂落子,进兵中原,在棋枰上再燃战火。

唤春归里,棋待诏商律眼睛一亮:“这姑娘,不服输啊。”

袁韶川连连点头:“我就看好这小姑娘!目前处境极其艰难,可她已经一点点将局面扳回了。”

赵鄂笑了笑:“这让我想起一个人,也是这般坚忍不放弃的性子。”

赵九渊看着棋盘,若有所思。

这时候,翰林院派来几个人,陆陆续续摆上午膳,赵九渊摇头表示不吃。王爷沉迷观棋,别人也不敢动筷,唤春归里的诸位便继续研究七盘对局。

弈棋大厅里,萧应章自认为胜券在握,见沈辞夕犹在拼搏,忍不住小声讥讽:“不如投子认输,何必苦苦支撑?”

沈辞夕懒得理会,继续拼杀。

走了几步,萧应章又道:“困兽之斗,只会死得更难堪。”

沈辞夕落下一子:“你闭嘴。”

“哼,我让你两子你都未见得有机会,还和我争?”萧应章冷笑,“啪”地拍落一子。他太自负了,导致这一手有欠考虑,竟被沈辞夕断下,围困住黑棋一条龙,顿时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萧应章咬牙道:“真当我《玄机谱》是白练的么?”他发了狠劲儿,仔细盘算了一阵,将被困住的黑棋小心做出两眼活棋,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唤春归里,袁韶川道:“哈哈,那小子这会儿有些得意忘形,让小姑娘抢回来一块。”

赵鄂道:“白棋占了不少便宜,沈姑娘将差距大幅度减小,局面变细了。”

商律笑眯眯地看着棋盘:“好看!就算他赢,也得让他惊掉二两肉。”

赵鄂气道:“谁能吓掉二两肉?你掉一个我看看。”

商律哈哈大笑:“老赵你太过较真,一本正经地逗趣,赶明儿咱俩不在椤木堂香阁了,就去说相声去。”

唤春归里众位都笑起来,赵九渊也笑着摇摇头。

首席棋待诏季归真仔细算了算,说道:“开始官子了,可惜沈辞夕前面丢得多,萧应章毕竟身经百战,这里应该不会犯错,沈姑娘很难追上了。”

赵九渊抿了口茶,并不说话。

果然如季归真所说,棋局保持微小差距进行到了最后。按照规则,棋盘上单官不收,棋局终了,两人再无异议。弈工过来清点数目,沈辞夕执白负三路(唐宋规则,类似于输三目)。

弈工确定胜负,萧应章长出了一口气,浑身发软,汗透衣襟。心道:不容易啊,差点儿丢了这一局。

沈辞夕此时心如止水,平静的很。

约定俗成,棋局结束后对弈双方要做复盘,以总结得失,提高棋艺。沈辞夕收拾了棋枰,便拈起白子落在开局的位置。

萧应章拂袖站起:“对不住,我从不与对手复盘,你想通过复盘偷学《玄机谱》?呵呵,那是痴心妄想,告诉你吧,我明日就将两胜晋升八俊,你想报仇都没机会了。”

“随你。”沈辞夕轻轻将白子放回棋筒。

萧应章昂首向外走去,边走边得意地说:“棋盘上见真章,萧应章,真章!”

小说《弈珍珑》 第9章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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