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士们在达观厅谈了会儿棋聊了会儿天，这才各自散去。沈辞夕和许清如回住处吃了晚饭，突然想起昨天买的烫伤膏还没用，便取了药膏，硬拉上许清如一起给花花换药。

有许清如帮忙按着花花，沈辞夕给它换药就顺畅多了，花花不太高兴，但是无力反抗，只能由着两位姑娘折腾。

许清如道：“没瞧出来，沈姑娘居然还有一副菩萨心肠。”

沈辞夕给猫绑上布条，捋着花花的毛，笑道：“碰上了，总不能不管。”

许清如笑笑：“沈姑娘如此心善，今晚带你去听琴吧。”

沈辞夕问：“去哪儿听琴？听谁的琴？弹高山流水，还是叶舞秋风？”

许清如眨眨眼：“去了你就知道，不会让你失望就是。我今儿个进了八俊，就当是给我庆祝，再说了，你明天还有一局，听听琴音也好平心静气。”

她这样一说，沈辞夕便答应下来。俩人回到住处，许清如换了一身衣服，脸上略施了些粉黛，收拾停当，骑马带上沈辞夕，向白堤跑去。

这一路上，行人都为之驻足——夕阳下奔跑着一匹漂亮的枣红马，马上两个绝色姑娘，一位穿红装，一位着白裳，看一眼赏心悦目，细思量心驰神往。马儿一路跑出去，惹得好多人回头张望。

许清如在白堤纵马飞驰，沈辞夕紧紧搂着她的腰，大声笑道：“许姐姐的腰不盈一握啊。”

许清如啐道：“你这讨厌鬼，抓紧了，小心跌下去。”

马儿一路跑到白堤西，暮色四合，傍湖而建的望湖楼飞檐凌空，在西湖一隅静立。许清如下了马，又扶下沈辞夕，两个人一起朝楼上走去。

叮，有人在楼上拨弄琴弦，仅一声，便让这夜色多了些温柔情绪。紧接着，琴音漫卷而来，似湖面上的波光艳影。

沈辞夕紧走两步，走到楼梯顶端。抬眼望去，在烛光中举手挥五弦的男子比月光还要耀眼。

在他身后，一轮皓月当空，水面波光粼粼，岸上树影婆娑。此时正值九月十六，月明风清，湖面上薄雾升腾，远处传来棹歌，风里带着菡香。

那白衣男子束了玉冠，眉目清朗，一身白衣如雪，一张瑶琴似画。见许清如和沈辞夕上楼，低眉微微一笑，指尖轻捻，琴声和着月华，宫商里尽现平湖秋月。

这男子优雅天成，整个人看起来云淡风轻，却有着不同常人的贵气。这样的夜，这样的人，沈辞夕不由得想起了一首诗：“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她下意识看看身边的许清如，只见许姑娘望着那弹琴的人，似是痴了。

琴声落下最后一个尾音，余韵犹在绕梁。那男子抬起头来，带着笑意问道：“清如，今天的曲子可还满意？”

许清如笑道：“这一曲《望月》可真应景。不过我今天请了解珍珑的沈姑娘来，满意不满意应当问她才是。沈姑娘，这位是朔风公子墨长念，听琴是小事，若是能求他一幅画，才不白来这一回。”

墨长念站起身作了一揖：“沈姑娘，久仰大名。”

沈辞夕赶忙行礼：“见过墨公子，小女子也久仰您的大名。”

许清如笑着问：“你们两个是真久仰，还是假久仰？”

墨长念笑道：“我的久仰有十二天之多，算不算久？”

沈辞夕道：“在永州就听过朔风公子大名，知道公子琴艺无双，书画也是天下奇绝，曾有人求公子的墨竹奔鹿，万金不得。来到临安才知道，公子还醉心棋艺，常在苇间风二楼下棋。我解珍珑那天，一楼那些棋豪还以为我是为了偶遇朔风公子，拦着我不让上楼呢。”

许清如咯咯笑出声：“也不能怪那些人，临安城里有几个自持才华过人的姑娘，知道他常去苇间风，每隔几日便去上一次，一早就占下楼梯旁的桌子。只要他去，便假装求教棋局，就为了说上几句话，博得公子好感，顺便求上一幅画。谁都知道，城里若是哪家闺秀得了朔风公子画作，一夜之间便能名满临安。”

墨长念道：“别取笑我，二位姑娘这边喝茶。”

墨长念引沈辞夕和许清如坐下，斟了龙井，饮一口甘醇浓郁，齿颊留香。

墨长念道：“沈姑娘，苇间风的那局珍珑一直是我心中执念，最近苦苦思虑，又有所得。姑娘解了局，在下不敢求棋谱，可否请姑娘执棋，我们探讨一二？”

沈辞夕笑着说好，三人摆了棋枰，墨长念把早已熟记于心的珍珑局摆出，然后捻起白子，落在平四九位置。

这与沈辞夕当初解珍珑时手法一致，是最有可能的四种开势招法之一。墨长念道：“我仔细推演了四种起手，‘平四九’最普通，最不出奇，但蕴含后招最多，变化最繁复。我料定，正解必从这里演化出来。”

沈辞夕点点头，应了一手说道：“公子说的是，我们推演看看，公子或许真能解得开。”

两人继续行棋，许清如在一旁观看，时不时也就某一手斟酌探讨。就这样一步步走下去，沈辞夕越来越震惊——墨长念步步皆是正解，毫无差池！

沈辞夕暗道：这是怎样一个人？直觉准确，又能缜密精算，行棋没有纰漏。他的棋风气势凛然，有种傲然于上的优越感，何种环境能够造就这种超凡的气质，和这种凛凛傲骨？

很快到了关键的岔路口，当时的沈辞夕选择反断黑棋，形成黑白对杀，最后白棋对杀失败以弃掉十几个子为代价争得棋势要津，对黑棋展开反攻，得以大获全胜。

沈辞夕的解法，弃子取势，置死地而后生。

在这个关键之处，墨长念选择的是另一条路：白棋从左翼强行突破黑阵，接着以一子肩冲虚罩，对黑棋进行围攻。

沈辞夕暗忖：这完全是一种胜者的心态，墨长念何来如此自信？明显白弱黑强的局面，一子不舍，正面决战，会猎中原。难道他自认白棋势大么？围棋最难处在大局的判断，优劣的衡量，这些方面最考棋力。但是棋风，也往往左右了胜负啊。

沈辞夕审慎对弈，中腹一带黑白对攻结果，势均力敌，谁也没有致对方于死地的能力。

从局部来讲，墨长念的招法也是最善解。可是他疏忽了一点，由于白棋竭力治理中腹黑棋，却把后背弱点暴露于棋盘上方。来自北方一队黑棋有如席卷而来的铁骑，已经危及白阵。沈辞夕轻轻布子，黑棋上下夹击，白棋便无暇兼顾了。

盘算再三，墨长念放下棋子，无奈认输。

墨长念叹道：“我苦苦思索的解局之策，还是棋差一招，棋圣的精妙构思，真是天下无双。”

沈辞夕微微一笑，说道：“墨公子棋力常人不能及，小女子佩服之极。”

墨长念笑着摇摇头：“哪里，沈姑娘应对果决缜密，没有半分错漏，在下才佩服得紧。”

沈辞夕笑笑，端了杯子喝茶。

墨长念想了想，说道：“沈姑娘明天还有对局，在下却在今晚叨扰，实在过意不去。”

许清如道：“何止公子过意不去，看她殚精竭虑的，我都后悔带她来了。”

沈辞夕笑道：“这是小事，公子和许姐姐不必介怀。”她笑着瞧了瞧对面二人，起身说道：“墨公子，许姐姐，我还有要紧事，先告辞了。公子若有新的解局思路，可以让许姐姐找我，咱们几个再一起探讨。”

许清如拉住她：“你这就要回了？”

沈辞夕朝她眨了眨眼，然后行了礼，提着裙子款款走下楼梯。

墨长念和许清如倚栏而立，望着平湖上的秋月，听着水面棹歌。墨长念问道：“清如今天双胜晋级，想要怎样庆祝？”

许清如笑道：“刚才听了琴，推演了珍珑局，这不是庆祝过了？”

墨长念温润一笑，又问：“沈姑娘来陪我拆招，这么大的人情，我该怎样还？”

许清如笑道：“怎样还人情是公子的事，怎么要来问我？”她望了望外面月色，说道：“我带她出来的，总不好让她一个人回去，我这便追她去。”

墨长念含笑道：“你肯带她来，以解我对珍珑的疑惑，不知该怎么谢你，你上次想要听的曲子是什么？”

许清如回眸笑道：“我说了，等我想听的时候才让你弹，是三个字的曲子，你可以先猜猜看。”

说完，许清如便下了楼骑上马，沿着来路追去。没多久便瞧见沈辞夕，她正悠然自得地在路边儿买定胜糕。许清如笑出了声：“你说的要事就是这个？”

沈辞夕一见是她，笑道：“可不就是这个！在朔风公子那儿讨了几口茶，我就想起小棋仙那句‘我还饿’！”

二人大笑，也未骑马，一起牵着马在白堤漫步。

小说《弈珍珑》 第14章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