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是杨沛然。”在白石桥下的一处街头电话亭里，拨通电话，杨沛然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下。

他电话那头嘈杂了几秒钟，往常并没有，“大娃，是你啊，你已经到了美国啊，是在美国那边给我打电话吗，难怪信号不好喃？”是妈妈的声音，有点儿飘忽。

杨沛然这才想起那样的情景，自己在遥远洛杉矶出场出来，在一处陌生的街道边用投币电话给遥远的中国新疆克拉玛依打了这通电话，本来该是这样的情形，但祝时雨及时地拦截了他。他楞了一下，说道：“不，妈妈，我没去美国，我是在北京给你打电话的。”

噪音里人的声音沉静了一会儿，好像真有巨大的延迟一样，“你改变主意了，为什么不去美国？”

“我还是决定留在国内创业，有几个朋友劝我留下，我就留下了。”

“好啊，我和你爸爸欢迎你留下，那明年春节你会回克拉玛依不？”杨沛然听得出妈妈的声音既欢喜，又谨慎。

“大概……会回来吧。”他迟疑着说，顿时想到回去是一个人回去，还是带着颜媛和王锦书一同的问题。

“好，你其他还有啥事？”妈妈公事公办地问。杨沛然打电话回来不是件经常的事，老两口更希望他写信回去报告情况，因为爸爸的耳朵已经全聋了，听不了电话，妈妈必须把杨沛然说的话写在本子上给爸爸看。

“妈妈，我留在国内预备创业，有投资方了，但我自己要出一部分资金，我自己的存款还差一些，我想你和爸爸说一下，看能不能借我两万块。”

“你不是说上一家公司才你拿了几十万奖金，这就都花光了啊？”妈妈叹息地问道。

杨沛然作为《风之影》的制作人被评定为首功，奖金的确是全公司最高的，但也只有六万多，大概他打电话回去报喜的时候四舍五入到十万，被老人家自说自话变成十几万，再变成几十万。

“没那么多，大概只有六万多，就是我全部存款了，这次也要全部拿出来的。”杨沛然嗫嚅说道，实际上和前几年陆续的亏空相低，他这六万多也等于是父母资助的，两相抵消之后他差不多没挣到钱。

“我给你爸爸写下来，看他的意见了。你是很努力很能干的娃娃，这个我们都晓得，但你也要晓得我们两个现在都在二线，工资和奖金没以前那么高。我们老了有国家养，不用留很多钱，也不依靠你和你妹，但还是怕有啥子变故，总要准备一些救命钱，你还没结婚，又在北京，怎么能让我们心不焦！”妈妈在电话那边絮叨地说，说得杨沛然心中歉疚万分，只想尽快挂了电话，但他也真的需要这两万块钱。

“妈妈，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克拉玛依的时间比北京要晚两个小时，他大概只能在颜媛的客厅打那个电话了。

“我们怎么也会全力支持你的，这你不用着急。你爸爸要是知道你留在了北京，不知道有多高兴。”妈妈在电话里说。

挂了电话，他踌躇了一会儿，拨通了另一个电话，铃响了一会儿，咔的一声，他听得见对面听筒被拿起：“谁啊？”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是妹妹杨璐。

“是我，我是你哥，杨沛然。”杨沛然声音有些干涩，咳嗽了两声。

“哥，你是在美国吗？”杨璐喜悦地问道。

杨沛然只好将他留在北京的事又说了一遍，说得比跟妈妈说要详细得多，“我要在北京重新创业，开公司手头短点儿资金，想从你那儿借两万块钱，到时候你可以选择要钱还是要股份，要钱我肯定能还你的，利息比存银行高。”他最后说道。

“哥，你等会儿啊。”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儿，杨沛然知道是杨璐捂着话筒在和她丈夫也就是他妹夫商议这件事。

隔着电话亭透明玻璃，杨沛然望着道路上车来车往，心里怪异极了，作为一个流浪已久的游戏策划，经历过许多失败，才取得了第一个产品的成功，也研究过国外不少成功游戏公司的历程，他觉得正发生的一切不那么真实。一个成功的游戏公司最初资金来源不应该这么拮据，由完全不知道游戏为何物的自家亲人节衣缩食来提供，而应该更纯粹得多，是可以被损失的，否则怎么能成功呢？他懂得这个道理，分分秒秒地说服自己放弃募资行动，但不知什么管住了他，使他厚颜无耻地开口；正如他对祝时雨说你该多想如果失败会如何，而不是假设成功之后利益会多大来订定这么做的合理性。

大概，每个人都在做自己懂得的道理的反向标靶，他哀叹着这么想。

“喂喂喂，”电话那边杨璐欢快地唤道，“哥，我和我老公说过了，他说这笔钱我们负担得起，借给你两万块没问题，投资也没问题，你看你什么时候要？对了哥，你给我个你的账号呗。”

杨沛然吁了口气，他展开手中早已经备好的纸，把上面的数字慢慢地念给杨璐听，再听那边重复确认一遍。

“三天之内，钱就打你账上。”

“谢谢你。”杨沛然声音有些发虚。

这等于是差不多十万块可以由自己出，还要再找到另外二十万。

他出了电话亭，往前走了二十来米，走进街边一间投资公司去，这家投资公司的业务总监最近两个月主动找过他，说希望给他投资五十万元成立一家游戏公司，他没同意，而是决定出国去；现在他回过头来找他们。

他找到跟他见过几面的投资策略总监代超，在他办公室寒暄后坐下，将他自己的意图说给对方听，他希望投资公司可以投二十万到他的新公司，占百分之三十三股份。

代超礼貌地听他说完，问了几个细节，答说这种情况比较其实并非常规，他要出去打个电话请示一番，留下杨沛然一个人在办公室里。

等了一会儿代超回来，搓着手抱歉地说道：“和我刚刚预计的一样，杨总你的这个需求和我们的宗旨不吻合。我们投资额虽然不算高，但都追求控股，而且是七成以上的控股，其余可以保留的股份只能是管理层和员工持股；杨总说现在不便透露主要投资来源的情况也容易产生滞后冲突，我们没法进入审核流程。杨总说的这种情况我怎么听都觉得更像贷款，即便把退出条件往投资上靠，哪怕有优先条款，也不在我们的业务范围内。”

这稍微出乎杨沛然的意料，但他能理解这个，不仅能理解，甚至看到了未来，在未来几天他还约了几位以前联系过他的投资人或投资公司，他预计大部分都会是这样，因为这就是商业的逻辑，他起身告辞，不花多一丝的力气来纠缠，哪怕对方纠缠了他一个月。

代超说这更像贷款，贷款没有股权权益，按说作为创业者会更愿意接受贷款的方式，但股权必须承受资金损失而贷款不能，银行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贷给他，他不用问就知道。

从前游民公司初创时，他主内而祝时雨主外，谈投资的事他并非全不熟悉，但总之隔着一层纱，现在他亲自上阵洽谈，不仅很难找到和这些人关注的痛点，他自己的表现也和预期落差甚大，他连一份撰写得认真的商业计划书也没有，毕竟他只在寻求大约二十万占百分之三十三股份的投资，要计划书是奇怪的。

几天下来杨沛然北京城里到处跑，见过的投资人和投资公司快十个。有些或有意愿，但落地迢迢无期，更多则是婉拒；这时北京城里做创业投资的人和机构多的是，但多少懂得一点IT行业的，十成里去了七成，懂得游戏这个新兴领域的投资人在剩下三成里连十分之一都没有；这是符合产业规模比例的，他差不多有把握自己已经见遍了所有具有潜在可能性的投资人。

夜里，零点过了许久，杨沛然睡不着，坐在客厅抽烟，打开窗让烟气散去。

前几天他没急着给家里打电话，妹妹杨璐的钱大概已经到账，还没去查。他坐在沙发上沉思，心想也许应该打给妹妹，说不需要那笔钱了，他把钱原路返回就好，祝时雨能提供五十万元就按五十万的投资来做这个项目就算了，自己何必一定要出资呢，这是逞能吗？他预计了一下人力和开发周期，做出一款自己想要的某个特定类型的游戏需要多少，再上浮百分之三十预算，结论是五十万元的话实在太玄了，六十万以上是一个较具有安全边际和效率的投资规模。

“你还没睡呢？”颜媛身穿着睡衣由主卧里走出来，有些惊讶地问。

“睡不着。”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也预感到自己接下来非对颜媛坦白不可。

颜媛夺过杨沛然手中的烟自己抽上，“说来听听。”

杨沛然稍微踌躇，便把祝时雨预计投资五十万给自己，自己要了二十万，但打算另外筹集三十万现金凑够五十万的事情说了，现在他自有大约十万元左右，原本计划找以前认得的投资人来补齐投资，最近几天一直在跑投资机构，但一再受挫，因而迄今有差不多二十万***的事给颜媛一一说了。

他没说要向颜媛借钱，或者要颜媛投资的话，但这也呼之欲出。他意识到这一点，脑子里油然地显出一个念头，这岂不正是一个诈骗京城有钱姐儿钱财的典型案例，骗子的套路故事和形象分明就是这个故事和他自己。

颜媛沉吟了一会儿，开口说……她说什么要紧也不要紧，杨沛然边听，边忍不住想，每个创业者在最终证明他做的事情是对的之前，在投资人面前都不免把自己置于是个骗子的境地，创业的过程就是洗刷罪名的过程，成功的人洗刷了罪名，得到财富和名誉，而失败的人则差不多相当于用尽了自己全力来证明自己是个骗子。

小说《游戏的年代》 第13章 骗子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