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时雨有些气沮地低下头，沉默少顷，在杨沛然看来大约有一分钟时间，一口仰尽他那一小杯咖啡。

“最后，我想问你个问题，成为自己最反对的那个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祝时雨语调平和地问道，目光紧紧钉在杨沛然脸上。

杨沛然怔了一下，顿时明白祝时雨这么问的理由，他此番去美国加入GOE公司，暂时是在一个战略部门做顾问而已，但所谓顾问——可见的路径是不用一年就很可能会成为亚洲分部的干部，以及届时唯一对口他的业务范围将会是中国，他可能会参与在北京组建传闻已久的GOE北京分公司，展开代理发行欧美游戏进入中国的相关业务，以及投资业务。

“现在还没有，所以我不知道；如果以后我知道了，写邮件告诉你。”杨沛然以冷酷的语气回答，掩饰心虚。

“到时候，你会做两面人，表面上帮外国人做事，实际上向着中国人呢，像你一直以来的那样，还是利用你对中国市场的了解，对用户的了解，国内游戏业务的娴熟，借助强大的资金优势，以世界一流的游戏来彻底摧垮国内才刚刚诞生的游戏研发和发行力量？”

“游戏是不分国别的，没有一种游戏叫中国游戏，游戏属于全世界所有人。”杨沛然说得谨慎，他并不太信任这套说法，心想这又过去了两分钟，最多再维持一两个回合这场闹剧就会落幕。

“过去那个杨沛然，和未来那个杨沛然，如果同场对干起来，谁会是赢的那一个，是顽强热血的杨沛然，还是有钱有势的买办杨沛然？”

杨沛然眼里神光一闪而逝，“这样的假设有何意义？”

他伸出一根手指，既意味着最后一分钟，也意味着祝时雨还有最后一次攻击的机会。

“不用等一年以后，你现在就可以试着做你最反对的那个人。”祝时雨轻轻地说道，语气平和，“我和老谢商量过了，他同意这么做。我们还是希望你能留下。留在公司也好，留在国内也好，我们会给你一笔投资，你用这笔投资新立一个游戏项目，这个项目不给你做任何限制，什么题材都可以，什么类型都由你一个人定，以及更长的周期给你，只要你预估的效益匹配得了！”

这的确是使杨沛然更快地成为他自己反对的那个人，意味着游民公司本来捉襟见肘的资金又要多立一个项目，只为了安抚他；留在公司里和留在国内表达上略有不同，但本质上是一样的。好像他不论怎么选都难逃要成为自己厌恶的那个人的命运，这也都不那么重要。

杨沛然觉得自己冷笑了一声，似乎又没有，他有点儿走神，有些恍惚，下意识地问，“多少钱？”问出之后便立即后了悔。

“六十万。”祝时雨没有任何表情，干脆地亮出了底牌。

“这差不多是研发《风之影》大部分的费用了。”杨沛然喃喃地说道，既茫然，又立即回到现实中来，“现在游民科技那些项目都已经展开，预算已经编完，你到哪儿能再找出这笔钱？”

“我和老谢一起想办法，游民科技找不出，我们自己也能找办法筹齐。我们同甘共苦那么多年，你该相信我没忽悠你。”

“还是算了吧。”杨沛然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觉得脑子里的血都跑光了，大脑里干涸得没法思索。他算计不过来如果自己放弃了去GOE的机会损失有多大，但一个预算充沛，少受干涉的新立项的巨大可能性在这一刻如此攫取了他的心，尤其这是他以为已经和他闹翻的祝时雨主动为他争取到的，这简直是无价的宝贝。

“除了《封神演义》最好不去动之外，别的项目组的人你任意挑，你为最后的结果负责就够了。”祝时雨继续大包大揽地承诺。

杨沛然给祝时雨规定的不论三十分钟还是最后六分钟早就过去了，他瘫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任由时间流逝，他心里有一个新建倒数的计时，但只是那么徒劳地倒数着，他可以随时不顾礼节地拔腿朝安检区跑过去。

“你会说，这是套在我脖子上的绞绳又被截短了一截，我知道，这没关系，该来的总会来，我们现在所做的所有努力就是为了避免死亡。资方和董事会对我们的要求，GOE或别的国际大企业最快一年内就会进来的迫力，都让我们没法追求稳妥地捱下去，我们是在和时间赛跑，这是唯一的时间窗口，间不容发，以后我们回头看现在这段日子，是该感慨幸运还是懊悔？”

这句话也许是巧合，一下子投中了杨沛然的心，不仅是祝时雨在和时间赛跑，他也在和时间赛跑，生存下来的动物总会在觉察到全部危险之前就提前开跑，跑错十次也强过一次没有抢跑的遗患。

他觉察到了什么，欠身朝外张望，一下子看到远处一个俏丽的熟悉身影正朝着他这边快步走来，他的心几乎停了跳动，站起来朝着她挥了挥手。他所有的犹豫不决都一扫而空，飞快地做了好几个决定，一辈子也没在这么短时间里做出那么多重要的决定。

“我接受，我接受你和老谢的好意，同意留在北京再开始，但不回公司，也不在其他项目组挑人，我完完全全彻底建一个新的团队，你们的钱我要一少半就够了，就二十万吧，另外我自己找点资金进来，不少于五十万成立一家新公司，存在游民公司的序列里，但业务完全独立。”

杨沛然话音还没落下，祝时雨一拍大腿，干脆地答道：“好。”

颜媛已经快步走到咖啡店外面，杨沛然冲着她做了个手势，要她在外面等一小会儿，自己马上就出来。颜媛点头，在外面选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卡座坐下。

“GOE给我发了一笔安家费，我要退给他们，退机票的损失，大概几百美金，你要个人掏腰包给我补上，这全得怪你。”杨沛然傲娇地说道，过去两周的阴霾一扫而光。

“当然。”祝时雨惶然地说，知道自己赢得实在侥幸。

杨沛然这时沉默了下来，意识到自己才做了一个极为重大的改变，也许是仓促极了，心慌气短。“那么，就这么定了，你先回公司去吧，我去办退票，回头再找你。”

“嗳，就这么着。”祝时雨站起身来，一个踉跄几乎向前跌倒，杨沛然赶紧伸出手扶住了他，责备地说道：“你可小心点儿。”

半年前有次加班熬夜祝时雨也是这样，一下子站起来时忽然摔倒，住了三四天院，确诊脑卒中TIA，幸好年纪不大，状况还算可控，慢慢地养就是了；但总之是个隐患，熬夜加班的事不得不严格控制。

“没事，没事。”祝时雨推开杨沛然扶着他的手自行站稳，“我等着你来找我啊。”他手指着杨沛然说，便匆忙地离去。

杨沛然继续坐了一会儿，他还是有点儿不相信自己这样遽然地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待他自己的心绪平复，感觉已经准备好面对颜媛，这才起身出咖啡店，转过拐角，望见坐在角落里规规矩矩坐着的颜媛，化着素淡的妆，像是蓦然回首猛然撞见一般，鼻子不由发酸。

见他出来，颜媛站起来，拘束地冲着他笑一下，走到他面前。

“我来晚了，对不起。”颜媛轻声说道。

“没晚。”杨沛然微笑着说。

“你还有多久登机？手续办完了吗？”

“我不走了，不去洛杉矶，哪儿都不去，就留在北京。”杨沛然不知为什么脸忽然胀得通红，如果说颜媛确实出现在他的决策因子里过，那也是最后时刻极感性的一丝推力，多数时候他根本没想起她来，这么说出来好像是为了她才留下的一样，这是欺世盗名的一种，但有必要说得那么清楚吗？

“哦，是吗？”颜媛沉静的表情里喜悦乍现，不敢相信地高声问道，眼睛里的拘谨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身躯稍微蜷缩，像是要扑过来一只猫，“为什么？”

杨沛然不是个占便宜没够的男人，但他不想放弃这个情份，不论如何，它确实起到了些作用，在两边势均力敌的平衡里，哪怕一克的力量也可以推动一头大象；所有相关的事情都牵絮在一起，很难说某一个决定里某个因素到底起了多大的作用，即便刚刚他并没怎么想到颜媛，但谁说这不是她深埋在了他意识深处才做的决定？

“因为我想留下来。”他诚挚地说，也是自嘲地说。

颜媛长长地叹息，像悲鸣一般，张开手臂，杨沛然凑了过去，两人偎依在一处，身体紧贴得颤抖，良久才分开，仍是眼中有看不见的丝线连着一般对视。

杨沛然先羞涩地点点头，又轻轻摇头，为难地说道：“不过，还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说啊！”颜媛眉目含笑，既在意，又不在意地问。

杨沛然深吸了一口气，低眉顺眼地说道：“我房子已经退了，在北京城里暂时没住的地方。”

颜媛的脸也红了一下，不假思索地说，“你可以住我那儿。”

她停了一下，并不想这么说，但还是接着说出来，“这是暂时的，等你找到了合适的住处，随时想搬走都可以。”

“既然去了我就不想走，除非你赶我。”杨沛然从没把一句话说得这么绵绵情意，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小说《游戏的年代》 第11章 赛跑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