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轻晃,只见进来一个身着白纱衫儿银红比甲的丫鬟端着一小盅红枣清炖燕窝,挑线裙子随着她的走动微微荡漾,待走进细瞧,一双眉眼仿佛含了青山远水般的韵致,好一个姿容绰约的美人。
李宛倚着靠枕坐在黄梨木镂雕山水人物纹拔步床上,一向颇为清淡的神色中显露出几分热切:“莺儿,外边是不是…?”
“夫人!”莺儿打断她的话,劝解道,“老爷让府上的人都管好自已的嘴巴,是担心您和您腹中的孩子。您只管好好将养身体,其余的事情,老爷自有主张。”
闻言,李宛垂下了眼眸,手轻柔地抚上滚圆高耸凸起的肚子,轻声道:“自然什么事都没有我的孩儿重要。”
莺儿边将燕窝盛到青瓷小碗里,一边附和道:“您这样想着才对,不枉老夫人在京师也日夜牵挂着您呢。”
李宛出身京师李家,乃礼部尚书李慎谦之女,才容兼备,不仅温婉恭良,也是当年京师交口称赞的才女。
都言娶妻娶贤,纳妾看色,当年宁老夫人便是看中了她的才识和温婉,想以此约束宁无双无法无天、不服管束的性格,只到底是名副其实还是名过其实,现在竟也一言难尽。
李宛浅浅一笑,如晚间盛开的白玉兰,微醺的香气让人自然的放松与之亲近,“多亏了娘考虑的周到,派了你来。我怀孕几近临盆,一时只顾着孩儿却疏忽了老爷。”
说着接过莺儿双手递上的青瓷小碗,舀一小勺清澈透明带着胶状的燕窝,瓷勺轻轻剐了下碗沿后送入口中,微甜软弹恰如其分地慰藉了心口上缓缓泛出来的苦涩和不甘。李宛的笑容愈加的柔和,把碗放于一旁后,拉过莺儿的手,说道:“等过两天,我找时间和老爷说,找个好日子给你开脸。”
莺儿听了这话,一时不似方才的伶牙俐齿,羞红了脸颊,跪地拜谢道:“谢夫人!奴婢一定好好伺候老爷。”
李宛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往常习字时漫不经心的一撇,只是到底这一撇失了些水准,“快起来。你可是替我伺候好老爷,哪有谢的道理。”
待莺儿退出之际,迎面进来另一个穿着杏黄色裙衫的女子,是李宛的贴身大丫鬟云竹,看到她的时候,眉头微皱,丢下一声冷哼,疾步往室内走去。
莺儿步伐一滞,转头只看到她的身影一闪已至帘后,她停下来理了理鬓边衣衫,嘴角含笑,腰肢娉婷,缓步离去。
本该在今早告辞离开凤阳府的孟遥因为这个案子,决定暂时留下。一大早就出门来到喜来客栈。客栈只剩两只白色的灯笼垂挂在门前屋檐下,灯笼纸面上写着大大的“奠”字,字体看着仿佛带着敷衍了事般的循规蹈矩。大门紧闭,显出与周边商铺格格不入的荒凉感。
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孟遥绕着客栈转了不下五圈,直到街上稀稀疏疏的人来人往,看不出个所以然又好像只是在溜达闲磨清早的时光。
待到差不多的时辰,她上前敲门,一次比一次声响,仍旧无人应门,倒是对面正在收起门板的绸缎庄掌柜隔着街道冲她喊道:“小姑娘,你要住店的话就往前走走,第二个拐口往右有一家客栈。”
孟遥见客栈好似无人一般,走到对街的绸缎庄,向掌柜的询问道:“掌柜,这家客栈的其他人呢?”
绸缎庄的掌柜收拾整理着店铺,往对面望了一眼,叹气道:“走了,那家的当家人死了,贾嫂子也带着孩子回老家去了。”
孟遥惊讶道:“可是这贾掌柜的尸体还在府衙里,不是还得等着收殓尸身才能出殡吗?”
绸缎庄掌柜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露狐疑,“你不是投宿的?”
孟遥解释说:“刚入城就听说了这个事情,就好奇来看看。”
“你是道土?莫不是这个案子有什么问题吧?”掌柜见她年岁虽小,却是一身青灰素色着装,反而升起了好奇心向她打听。
孟遥点头又摇头,只说:“好奇罢了。”
“哦…“他一脸不信的表情,不过即将开铺营业,也没多的时间闲磕牙,“案子什么时候能了结也不清楚,官府只让他们等着。这个地方沾了血凶,自然不敢多住,何况贾嫂子还带着孩子,就先回老家定远县去了。也不算太远,不过百里路。”
既然进入客栈无果,孟遥只得另做打算。秦重还未答允她参与此案,她所知的内容都是来源于张婶子的民间传言,实则对紧要的部分,府衙里的人都闭紧了嘴巴,不曾透露分毫。
既然见不到贾富仁的家人,孟遥便打算去一趟城郊义庄和附近的荒庙,义庄多是无人认领的尸体,有死于街角巷陌而无人问津的乞丐,也有客死异乡的难民,他们的尸体被收殓在义庄,等待他们的亲人来认领,不过多数最后是卷了草席早早葬在了乱坟岗。
打着碰巧的心思,去那里看看是否有其他被疏漏的死者。狐妖既已食人,有一必有二。只是如今城中戒备森严,保不准会把苗头转向这些寄居在荒郊野外无人在意之人。
孟遥在包子铺和烙饼摊上各买了好些白面馒头与葱油素饼,两手提着满当当的油纸包食物向城外走去。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她循着问来的方向走才看到一座庙宇,黑瓦黄墙在一片荒野杂草中巍然耸立,突兀又相映成趣。蔓草丛生处一簇簇黄色小花随风隐现,与这荒凉景致凭添了几分意趣。
更让人得趣的是远远传来的几声洪亮的吟唱声,间或竹板击打声应和其中节奏。
孟遥走近几步,及至门外,才清晰地听到唱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
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
离别苦
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
千山暮雪
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
寂寞当年箫鼓
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
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
未信与
莺儿燕子俱黄土…
是元问好的《摸鱼儿.雁丘词》,老者洪亮而略显黯哑的声音含着苍茫的悲切,听闻者一时竟心头微愣,她不知情为何物,只一句只影向谁去,心中悲恸,险些落泪。那突如其来的陌生情感,教她害怕,不觉默默念道:“浮生若梦,转念成空,不念不想,自我成空,度人无上天尊。”
念了三遍心中方觉安定,孟遥握着锈迹斑斑的铁环拉手叩响红色的大门,不一会儿,里边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百灵鸟在林间嬉戏,欢快地叫道:“爷爷,有客人来了。”
“虽是暂居荒庙,也不可失了礼数,你还不快去开门。”老者的声音慈爱温和。
“小涯,可慢着点跑,不差那会儿功夫。”间或有其他人的声音传来。
“等等,我和你一块儿去…”
孟遥正专心的等待,他们的对话清晰地传入耳内。稚童嬉笑,长者慈怀,身处困境,依旧礼教严明,不觉她也正视郑重了几分。
“刺啦”门打开的声音有点钝重,只往外轻轻一推就开了一条缝隙。两个小人儿又使劲往外推动,她看到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她好奇的双眼明亮清澈,仿佛没有经历苦难与寻常人家一般的小姑娘。
“姐姐?”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转头对里边喊道,“是一个好看的姐姐。”
又一个小脑袋从她的上方探出来,与之相比较,可见衣着褴褛,面容尚算洁净,头发枯黄杂乱如同筑了一个鸟窝在上头,他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动着,慧黠而警惕的看着她,问道:“你上这儿来有什么事情?”
孟遥提着手中的油纸包,往前一送,微微笑说:“给你们送食物。”
男孩却更加怀疑的看着她,眉头皱成了竖纹,老成地说了一句,“无利不起早!”
孟遥苦笑不得,也不知如何解释,忽然门被打开,男孩伸长着手臂,目光炯炯地盯着食物,吸了吸鼻子,转头又问小女孩,“这是不是翁爷爷说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小女孩呵呵的笑着,使劲点头道:“她带了张大娘店里的葱油酥饼,我闻着味儿就知道。”然后上下打量着她,“只有常客才知道她家的饼子又好吃又便宜。你再看她的着装灰素,这是道土衣服,我和爷爷在路上遇见过,她肯定是凤阳府的道土。”
孟遥点头赞许道:“真聪明。”小女孩跑了过来,牵着她的手往里边走,她把手中的食物递给了一直盯着不放眼睛的小男孩。一进门就看到几个盘坐着的几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衣着与小男孩一样褴褛破烂。
他们的前面则坐着一个老者,他拄着拐杖向她们走来,小女孩像一只鸟儿一样又跑向他牵着他的手,仰头说道:“爷爷,这个道土姐姐给我们送吃的来。”
老者的目光深沉而敏锐,他在逃难的路上见过很多人,狡诈的、虚伪的、不折手段,也有善良的,只是善良在里面是最微不足道的,仿佛一道饭后小食的调味剂,难民中,真正活下来的人往往不是靠善良。
经受过苦难的他们,学会去分辨去警惕小心那些藏而不露的伪善和真恶。
孟遥的双眼和行为止举颇为坦荡落拓,却丝毫不见怜悯之意,只是平静无波,仿佛他们与常人无异。年纪轻轻,于修心一道可见一斑。 他看到她双手抱拳行礼,说道:“小女鸠山孟遥,有一事想询问诸位,烦请诸位帮忙解答。”
此时,盘坐地几个男人才站起来,走到老者身后,略微弯腰回礼。老者为年长者,受此礼,也略微倾腰,问道,“姑娘所问何事?不如里边请谈。”说罢,自先转身往庙堂走去。
这是一个废弃的关公庙,庙堂里的关二爷赤脸长须,戴靛蓝巾帻,披五色祥云雕龙绿袍,手握偃月青龙刀,神态威严肃穆,镇守一方安宁。只如今庙里红柱脱漆,蛛丝缭绕,案覆满尘,几见荒凉。到底还有这一群无家可归之人与之作伴,反倒多了些人间烟火人情。
男孩叫秋少白,女孩叫翁无涯。孟遥颇为意外的看了一眼这个男孩,她还以为只是无名无姓的一般乞儿。
两个小人站在一边与其他大人将食物分好,暂先放于关公像下的案几上,借花献佛,几人规整叩拜。
孟遥只觉这一处的人极为怪异,不像普通的乞丐难民。但世间之事或许可以说得清,世间之人却千种万种模样,最是道不明的。
孟遥抿了一口小涯递上来的水,开口询问道:“翁老先生,近日可曾见过极其貌美女子初来凤阳府?”
翁老抚长须,思索片刻,摇头看向其他几人问道:“阿大。你们可曾见过?”
阿大盘坐在蒲团上,恭敬答道:“我最近都在城南后巷一带,不曾见过陌生的美貌女子。”其余几人俱一同说是不曾见过。
而一直坐在角落的秋少白咬着葱油饼,举着手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见过,我见过…”
众人等着他一口咽下,才听到他说:“我不是见过那个女子,我是说..你们忘记了吗?还有一个人也在找这样的女子?”
大家都不曾将孟遥所寻的人与另一人寻找的人联系起来,经他那么提醒,方觉蹊跷,翁老说道:“前两日,有一男子也曾来此寻一个小娘子,他手中有这个女子的小像,倒是长得极美。”
小说《山海志怪录》 第六章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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