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阴沉着，积雨云越来越厚，眼前的欧式别墅变得清晰起来。这幢别墅独门独栋，自下而上三层半，有着明显的美式田园风格，有点眼熟，在哪里见过呢？我摇了摇头，感觉世界摇晃得不那么厉害了。那个岔路口遍布鹅卵石，草坪上的月季盛开着，如此熟悉，我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忽然，一个穿着白T恤的小男孩从别墅里跑了出来。他喘着粗气，满头是汗，浑身发抖，来到我面前。他求助般地望向我，慢慢靠近我，脚步丝毫没有停下来。那种惊愕、恐惧、疑虑的眼神，我是在哪里见过呢？我无法拒绝，拉住了他的手，本能般地回身向后跑去。

别墅里的人追了出来，他们暴怒着，叫喊着，狂追不舍。那是一条漫长的石子路，我们手拉手，跑啊跑啊。他跌倒了，我拽起他继续跑，跑啊跑啊。有时候他在我身后，有时候他在我左右，有时候他在我肩上，就这样，我们永无止尽地跑下去……

我脸上尽是汗水，脖颈、肩上挺痒的，喘着粗气，胸口很闷，呼吸也不顺畅。我“嚯”地站起来，头“咚”地撞在一个硬物上头。“哎哟！”我一摸，连同早上那次，头上一共两个包。

“哥，你总算是醒了！”弟弟在旁边笑出了声，“我知道你不算太矮，可你也别用蹭行李架这种方式来证明呀。这行李架蹭坏了是要赔得！呀哟妈呀,这玩意没坏吧，蹭坏了你得赔啊。”他站起身，故作怜惜地抚摸着列车上地行李架，丝毫不理会我生疼的脑壳。

“去你的！”我用手削他耳掴子，赶紧坐下来，“孙子哎，欠揍是不是？”

“哥您是不是老糊涂了，我不是您孙子，我是您弟弟。嗨，好好瞧瞧我，还认得我不？”他特意用瞧智障那种眼神瞧我。这小子，弄得我哭笑不得。

“还演戏呢嘛，还演，还演？”我连着打他手臂，下狠手。

同列车上大多是一些跟弟弟年龄相仿的学生，看到我们像演猴戏似的，一车人的哄笑声此起彼伏。

我这才想起来身处何地，要去何处。中午在“雪乡人家”吃完午饭，跟刘庆义别过，我俩取了自家车直接往县城方向开。行至道中遭了大雪，县道封闭，我们只好折返铁原火车站，再坐这绿皮火车进城。

窗外的风景由满目苍茫的林海雪原变为黑白分明的城镇街道，我俩经历了这曲曲折折的一个下午总算在4点前赶到了榆城县城了。提着两包换季的冬衣冬被，我和弟弟从榆城火车站的站台走到站外公交站，同列车的女学生们捂嘴笑着议论了一路。

眼瞧着弟弟快年满18周岁了，也长成一米八的英俊小伙了。跟我当年一样，肯定会吸引身边同龄姑娘们的注意。要是他谈起恋爱来，该怎么教管？现在光是想想都头疼！

“哥，你送到这儿就算了吧，学校让我自个儿坐公交去吧！”弟弟要从我手中接过冬衣冬被，不等我同意便作出一副告别的样子，丝毫没有不舍，“你还要去给老刘哥家的娃带玩具呢，搞不好还要去一趟五金店，这都没时间了。雪越下越大了，记得早点回家，拜拜！”

我就这么被这个小兔崽子莫名其妙给撂下了。看着他拖着大包小包挤上公交车的样子，便不由得想起他未来去外地上大学的情景。哥俩相依为命生活了12年，这让人怎么舍得哟？

弟弟上了公交，寻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不知何时边上多了个女孩。虽瞧不清楚那女孩的样貌，却依稀看见两人热络地交谈起来。他还不时警觉地向外张望，幸好我站在站台广告箱后头，还不至于被他看见。

哟哟哟，这小子还故意撇下我，跟女同学一块坐车上学，看来以后还是让他自己上下学算了。说不定还能遂了他的心愿发展出一个女朋友。不不不，这有可能就是他女朋友了，看看这热乎劲儿绝不是今天刚认识的。不过，今后全然不管也不行，这要是发展到去开房可怎么办？还没给他上过生理课呢，不对，我一个三旬鳏寡“老汉”跟他讲性会不会被他耻笑了？

我正一番纠结，弟弟坐的公交车飞快地开走了。真是，娃大不由哥呀！我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儿吧。

搭公交到县城红旗街，我转了两个小时各类店铺，买了点维修用的五金耗材，批发了几台塑料或者金属外壳的收音机，只有乐高玩具不好买。倒不是真没有类似的玩具，就是没有“乐高”这牌子的，转了半天也没瞧见。没买成总得给刘庆义交代一声吧，哎，这手机竟然忘了拿了，一定是落在自家维修店里了。

怪不得这一下午，小寡妇岳晓双一个电话也没打来。不过上午出了这么个尴尬事儿，估计一时半会儿她也不会找上我，恐怕今后要再见一面都难了。这么想着，我逛了回县城上的超市，拣了几个新鲜蔬菜、奶制品，拿了瓶饮料。逛到巧克力的柜台，自然就想到上回岳晓双托我在这家超市买了铁原镇上没有的巧克力——“明治”雪吻，我顺手就拿了两盒。

走出超市，我总觉得有个身影正跟着我，好像跟了我一路了。像我这样独来独往的人对这最为敏感，索性就沿着县城的老街兜了两个圈。待我再回到超市门口，我假借系鞋带蹲下往回看，只看见一个老乞丐提着要饭盆在街角讨要，别的人尽是行色匆匆。莫不是我疑心生暗鬼了？

上公交车回榆城火车站的时候感觉这个“尾巴”没有了。坐在火车上，我本该打会儿盹，可这次睡不着了。闭上眼睛尽是梦里追我们的那些人的样子。有好几年没有梦着了，这会真是撞了鬼了。我知道，人心一旦种下恐惧，就再难拔掉。

“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爸妈是怎么死的？”就在差不多三四个小时前，弟弟坐在五菱宏光的副驾驶座上问我。

那一瞬间，我没办法回答，一个没反应过来就直接急刹车了。幸好遇上大雪，县道封闭，交警以为我的车遇到故障，赶忙过来查看。我跟交警扯了半天路况，就这么顺势把这问题给糊弄过去了。后来从汽车转火车这一路上，弟弟也没再问我。

“关于过去的事儿，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我真想就这么直接地问他，可我感觉到了害怕。我究竟在害怕什么？一路上，我反复问自己，也得不到切确的答案。

回到维修店，我心不在焉地打开卷帘门。老式的诺基亚手机就那么安静地躺在维修台上。我一抓起来，屏幕上头显示了10几个未接来电。除去王大妈等老街坊打来的电话，光是岳晓双的名字就出现了11次，最后一次出现在54分钟前，好多次是连续打来的。

我了解她，她若不是遇事着急绝不会这样。我顾不得早上的尴尬事儿，赶紧给她回了电话。

响铃一下，两下，三下……，到第九下她才接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晦暗阴郁，跟早上的时候判若两人。

“远哥？”

“嗯，是我。我刚出了趟门忘带手机了，刚才急着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家里，家里出了点儿事儿，你又联系不上，我一个人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岳晓双的声音里有些哽咽。

“有什么东西需要修理吗？”

“不是，是别的事情。”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你还在忙的话，也没事。”

“也没事”三个字语调很低，声音有点发颤。她可能真的摊上事儿了，我本想搜肠刮肚找两句安慰她的话。早上的事情忽然从脑海里冒出来，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一小阵沉默以后，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还在介怀今早的事情吗？在你眼里，我真是那种女人吗？”

我没有说话。电话那头也忽然沉默了，直到再传来她轻柔且不失果断的声音：“如果你是这样看我，那么以后我们不要……”

这时我的视线落到超市购物袋上，两盒“明治雪吻”巧克力那么扎眼。我知道如果这个时候再什么都不做的话，我会失去她的。

无论她确实有别的男人也好，无论是被当成什么备胎也好，我都认了。

“请别往下说了。”我强硬地制止了她，“无论发生什么事，呆在屋里别动，等我来了以后再说！”

小说《南方来的人》 第一章、初雪（3）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