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回到铁原镇，把车停在逼仄街道旁的土路上，我顶着一层薄薄的雪片儿回到电器维修铺。用毛巾擦了擦发梢，喝了口旧保温杯里的红茶，早上泡的茶只剩些许温热。

看着一屋子需要维修的旧家电，不自觉叹了口气坐了下来，就着台灯捣鼓起收音机来。这破玩意儿快满30年了，岁数都快赶上我了，现如今还有人在用。真是人不如新，物不如旧啊。

一边修一边心里盘算着，这回上县城，随手去百货商店弄几台复古的收音机回来，鼓动周围几个老街坊把老物件都换掉，省得麻烦。只有我知道这复古收音机跟过去的收音机看上去差不多，里头的电路板可完全不一样，不止材料轻薄、省料，价格低，维修起来也方便，要是用得实在不得法，扔了再换一台也不心疼。不像手头这台老物件，怎么修都修不好，要换的个别零件连厂家都不再生产了。可物主怎么都不舍得扔掉。

“哎哟，邱总，在忙呢？还在修王大妈那台收音机啊。都修了几回了，赶紧扔了给换台新的吧！”卖猪肉的刘庆义迈着方步踱进来，嘴上也不闲着。他长得太像个屠夫，一张国字脸，膀阔腰圆的，皮肤黝黑，中等个儿。不苟言笑时凶神恶煞的，不像什么好人，一说笑起来，就显出典型东北爷们那种跟谁都亲近的劲儿。好在他爱说笑，这才使我俩交上了朋友。

“换一台？说得挺轻巧，这钱你出啊？”这也没外人，我跟他面前打趣说笑。

“我可家里头还有老婆、孩子得照看，谁管那王大妈呀！倒是你单身后生，许给王大妈……当干儿子！保准这后半辈子不用愁。”刘庆义说到中间故意给个停顿，当笑话讲，没人笑，也要自己干笑两声，“哈哈哈哈……你别看王大妈平时抠抠搜搜的，人有钱着呢！这有钱的人啊，你总瞧不出来！”

“得了吧，王大妈生活小康了，管你屁事，她招你惹你啦！再者说，这有钱的人又不把‘有钱’两字写在脸上，咱们这种凡夫俗子哪分得清楚呀！”我就着灯光斜眼瞧他，“这会儿不上林场送猪肉，找***嘛来了？”

“今天是周日嘛，我早上摆完肉摊就解脱了，中午回家睡个饱，下午再出摊了。”他扔一根烟到我台子上，是“哈尔滨”。中的烟盒一晃而过，上头印了个草写的“HAPPY”。接着他奉上打火机，一脸轻松地说，“抽根烟暖和暖和。要是这雪下到明天，指不定山上封道，明儿也不用给林场送猪肉了！”

“省了吧，这会儿抽了，烟味半天散不去，刚好等会儿挨我弟一顿说。”我想起来，刘庆义是每周一、三、六往山上林场送猪肉、牛羊肉。待冬天一下雪，遇上封山封道，他可能十天半个月才去一回。山上的人着实受苦，刘庆义却乐得清闲。

刘庆义给自己点上了，把烟盒和火机收了起来：“对了，每周日要送你弟弟回县城学校，我就是为这个事儿来的。”

我弟弟现在在咱们榆城县高中念高三，平时寄宿在学校里头，周五放假才回家。每周日我开车把他送学校里头，因此我每周都要去县城一趟。刘庆义是来托我去县城办事的，兜了一大圈才说到这里，“我说老刘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嘿，没啥大事儿，我儿子闹着要个玩具，你待会儿给我捎个回来。”

“这倒是个新鲜事儿。你儿子要个啥玩具，特意要我去县城给你捎回来？”刘庆义三十好几才添了这么个儿子，特别宝贝，正是人们说的“含在嘴里怕化了”。

“他要那个什么……我记得了，乐什么，乐高！对，那个搭积木的，小小一个个方块的。”

“乐高咱们镇上倒真是没有。得，我回来的时候去县城玩具商店给你瞧瞧去。”

“我记得你从外头来，见过世面，别给我整一个假的，要真的！”

“好，这都是小事儿。县城商场要是没有，我给你网上整一个。”我就这么应承下来，过去也给刘庆义带过货，没料到这回是个玩具。

“劳务费呢，白给你整啊？”我修东西修得闷了，拿话逗他。

“这不吃午饭了嘛，请你吃锅包肉去。”

“你这是有备而来啊，别反悔就成！”我刚要说“等等，我这还有个人”，门外头就站了个背着书包的少年。

“这有啥可反悔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刘庆义才说完，回头一看缩了缩脖子，一定在想，好家伙，你这成心敲我竹杠，一顿锅包肉给我整出俩饿汉子。

“哥，老刘哥，你俩唠啥呢？”我弟弟叫邱卓航，虽然不是东北人，这12年都长在东北白山黑水间，耳濡目染，说话一股子东北味儿，甩都甩不掉。

邱卓航一贯称刘庆义为“老刘哥”，倒不是因为刘庆义比我大五六岁。而是刘庆义长得比较着急，年龄未到40岁，长相已经接近45了，便被邱卓航贬损为“老刘哥”。一来二去出了名，结果全镇的青少年都把他“尊称”为“老刘哥”。这事儿刘庆义也知道，只不过他保有着自己的幽默感，也懒得跟年轻人一般见识。

“你这是算计我，哪有一人办事两人领饷的呀！”刘庆义站在店铺门口可劲儿吞云吐雾，然后提烟指着我，“下回你弟弟考上大学，可不得多摆两桌，请我们几个老街坊喝顿大酒。”

“老刘哥，你看我哥那抠门样儿，啥时候给你了这种幻想？”邱卓航从小跟这帮东北人混在一块，嘴皮子也很利索，损人绝不带脏字。

“去去去，你哥我是那样的人吗？这顿大酒的钱早都准备好了，就看你到时候会不会掉链子了？”

“不就是一场答案嘛，我什么时候怕过。到时候我要是考上‘985’、‘211’，你能不能大气点，去科尔沁拖一只羊回来，让街坊们吃顿烤全羊？”

“卓航真是大气，跟你哥哥那种抠抠搜搜的性格完全不同。老刘哥这边的猪肉看来只配给你塞牙缝，到时候等着你们兄弟俩的烤全羊！”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小东西，你知道吃一只烤全羊要你哥我修多少台破电器！”

“哥，你真是愚不可及。到时我要是考上好大学，将来再找个好工作，你多少顿烤全羊都回来了！更何况，我考上好大学，你大摆筵席请吃烤全羊既有面子又有里子，比你平时请10顿都管用！”

“年轻人，你真是猴精猴精的，真不愧是你哥的弟弟！”刘庆义大笑起来，“邱总，这顿烤全羊看来你是逃不掉了！”

说话间，我三下五除二把那台破收音机给对付了，简单收拾了卷帘门，顺手给了邱卓航的脑袋一记“慈爱”的耳掴子，“小东西，别尽说大话，等你考完了再说。走，今天刘哥做东，咱们改善伙食，吃锅包肉去。”

室外的新雪淅淅沥沥地下着，不算太大。雪珠遇着皮肤就化了，唯独落到头上、眉毛上慢慢结了一层白霜。

邱卓航摸着自己的脑袋，抖落红色毛线帽上的雪子，嘀咕着抱怨：“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能长这么大算不算是奇迹！”

“臭小子，在我看来真算是奇迹了。没爹没妈的，你哥一人拉扯你这么大不容易，以后好好孝敬他。”刘庆义搭着我弟的肩膀走在我身后，就好像他的老友是我弟似的，“等他老了，你在他脑门上砸个窟窿，看他到时候还横不横得起来！哈哈哈哈……”

“等你老了，看我怎么收拾你！”我对刘庆义说。虽然后脑没长眼睛，可我也知道我弟弟正挤眉弄眼，朝我比划着手势。

刘庆义乐了一路，忽然说道：“对了，你们爸妈是怎么死的，为啥来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重新生活？老家就没有别的亲戚了吗？”

面对他这一串连珠炮一般的问题，我居然哑口无言。好久没人问我这样的问题了，我竟想不起来要怎么回答。

弟弟以为我因为过去的事情心情沉重起来，便连忙说：“反正那时候我还小，因为那样的事情受了刺激，什么都不记得了！幸亏我哥带我来了这里，这才让我逐渐好起来了。估计在老家我早都患上抑郁症了。”

听他这么说，我回过头来，看到一双单纯、善良、感恩的眼睛。弟弟很快别过头去，眼光看向别处。

雪子继续落着，窄窄的街巷、低矮的房屋、错综复杂的电线杆上都落了一层白。这世界要是只有白色就好了，那人与人之间或许也只会留下“善”，而没有“恶”了。

“当年都发生了些什么呀？”刘庆义早就不是第一次问我这个问题了，可我从来也没正面回答过。

“都过去了，那些不开心的事就别提！”我转过身，强行打断了这个话题，快步走进一家名为“雪乡人家”的小馆子，“老板娘，来份量最足的锅包肉，还要拔丝地瓜、罗宋汤……”

小说《南方来的人》 第一章、初雪（2）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