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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佚名2023-03-17 09:50:21

阿煜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胆小,斯文得过分了,半大小子,小老头一样沉稳,比他妹妹还要端庄。

也不知随了谁。

首先可以排除我,我活了四十年,不知「老实」为何物。

他父皇也不这样。

萧逐尘年轻时候,一度是我的劲敌。

我是前朝北月侯之女,自小对武学兴趣浓厚,六岁那年,我爹从江湖上请来一位隐世高手,授我武艺。

十六岁,我小有成就,入了高手四大境地的「指凡境」。背着所有人离开北月,女扮男装,去江湖新秀比赛上拿了个天下第一回来。

可把我得意坏了。

我自诩举世无双,没得意超过一炷香,一盆凉水兜头泼下。

我师父是个酒桶,在旁边翻我白眼边喝酒,道:「这就开始骄傲自满了?」

他说他有个昔年好友,也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后来弃武从文,考取功名利禄,要当救世之臣。

师父道:「听说他在京都收了个徒弟,人家与你同岁,十四岁即入『指凡境』,比你还要早两年,只不过人家低调,人家不爱现。」

我一万个不服,「告诉我,这人是谁?」

师父道:「当今太子,萧逐尘。」

「……」我默了默,「那您这位昔年好友是?」

师父:「当今太傅,李执。」

我道:「啧。」

我长这么大,除了去比赛那次,从未离开过北月,对李执李太傅只闻其人,不见其面。

我听说他是个深受百姓爱戴的大能人,被天下学子视为师表。

我道:「师父,既然是好友,怎么人家李太傅能武能文,功成名就,反观您,除了每天偷喝我爹的好酒,啥也不是。」

师父举着酒葫芦撵我,气得胡子一抖一抖,「我呸,那是他愚蠢!非说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也不睁眼瞧瞧这乱世,苍生皆苦,他一个人救得过来吗?!」

我听我爹提过,今上宠贵妃,信奸佞,搅得天下乌烟瘴气。纷争迭起,群雄割据。

只是这些离十六岁的我太遥远了,我们北月丰饶,兵强马壮,我眼前所见,即是百姓安居乐业,不知外头风雨如晦。

我心里只有个人的胜负。

我以为师父是嫉妒李太傅。

我师父怒道:「还不是你这个当徒弟的不行,有本事你去打败萧逐尘,给你师父争个光啊!」

我:「你当我不敢去?」

「你就是不敢去!」

「你看我敢不敢去!」

自那日起,我更加努力练剑,起早贪黑,废寝忘食,托人寻了张萧逐尘的画像挂在房里,激励自己。

我娘以为我早恋了,盯我盯得死紧,指着萧逐尘的画像忧心忡忡,道:「苏雪棠,你这个审美…… 你是不是有毛病?」

画像上的萧逐尘,豹头环眼,虎背熊腰,虬髯茂密。

我热血沸腾道:「没毛病,他就该如此孔武有力!」

我娘要跟我断绝母女关系。

一年后,我爹自北月封地前往上京,参加年祭。

我死活要跟着去。

入京以后,我随父进宫,于宴上混迹,想方设法找虬髯大汉的身影。

趁人不备溜出来,误入花园深处。

当时碧空如洗,繁花如锦,有一人立在花间小径,低头送一只蝴蝶回花丛。

暖风撩扯他袍袖,凤蝶振翅在他玉也似的透明指尖,迟迟不愿离去。

他另只手小心翼翼赶了赶,蝴蝶便飞到了他肩膀。

他神情微窘,「我要去赴宴,你跟着只会被人捉走。」

我觉得这蝴蝶很有眼力见儿。

上前几步,那人闻声侧眸,目光与我隔空相撞,我探问的话卡在喉间,忘了要说什么。

倒是他先开了口,「你先过。」避身让出路给我。

我道:「向你打听个人,你知道去哪能找到太子萧逐尘吗?」

他一愣,嘴角绽开一点笑意,「你找萧逐尘作甚?」

我不假思索,「打败他。」

「…… 你与他有仇?」

「只要打败他就没有,事关荣誉,我要与他比剑。」

他笑容扩大几分,道:「你可以先跟我比,我跟萧逐尘差不多,打败我就等于打败他。」

「你?」我将他上下打量,目光停在他蜂腰,一定很好抱,「我不打花瓶。」

想来又是一个不知道萧逐尘何在的仆从,算了,我绕过他,接着找。

走出两步,倒退回来,那人站在原地目送我,肩上蝴蝶落回他掌心,我握住他手,惊走了蝴蝶。

我挑眉,「你不知道我有多厉害,伤了你就不好玩了,等我打败萧逐尘,你可愿跟我回北月?」

他笑吟吟道:「你若能赢我,我哪里都随你去。」

懂了,此人的美貌是拿脑子换的,非要跟我打一架、受个伤。

我满足他这个心愿,「去何处领剑?」

他折下桃枝两截,一截递与我,「点到为止。」

我:「谢谢,这是第一次有人送花给我。」

他:「……」

与他过了不到十招,我输得一塌糊涂。

我受到了冲击,坐在花底下挫败地哭,哭自己井底之蛙,在宫里随便偶遇个弱不禁风的「花瓶」都能将我打败,那孔武有力的萧逐尘得厉害成什么样?

这辈子我还有资格跟他比试吗?

回去以后师父不得把我笑话死?

一腔努力付流水,我越哭越凶。

落花簌簌,那美人依坐我身旁,欣赏我流泪,笑道:「打不过就哭鼻子,北月的郡主这般没有担当吗?」

赢了我不够,还奚落我,报方才被我调戏之仇。

我后知后觉,这美人不是个省油的灯。

于是我不哭了,站起来道:「你若见了萧逐尘,帮我转告一声,让他明年等着我!」

他微笑点头,从容文雅,仿佛方才杀招凌厉的人不是他。

我愤慨难当,猛地伸手抱了他的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荣誉与美色,今日无论如何我得得逞一样。

我走出很远,回头,美人还留在原地,手臂僵硬伸展,脸上写满震惊。

我心情好了很多。

回到宴上,有人自我身后经过,「老师那位挚友的徒弟我今日撞见了,实力不可小觑,但是比学生略逊一筹,老师可以放心。」

一个稍显平稳的声音回道:「既是赢了,你脸红什么?」

「…… 她耍流氓。」

「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我那位挚友…… 本来也没正经到哪去。不过殿下,以你的功夫,难道躲不开她吗?

「殿下,那小姑娘长得好不好看?」

「她帮我挽救了一只无关紧要的蝴蝶。」

我心念一动,回头去寻,但见人头济济,场上喧哗,说话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我在京城耽搁十余天,始终未能如愿与萧逐尘一见。

回去北月,果不其然被我师父笑话了一整年。

次年,我信心十足地再战萧逐尘。

于上京皇宫御花园,同样的小径,同样的位置,美人如花隔云端。

一时间我有种错觉,他是不是专为在此等我?

四周悄然,貌似宫人们都被远远支开了,我近前,问道:「今年蝴蝶没有缠着你不放?」

见到我那一瞬,他眼笑眉舒,「我在等它来。」

我折花两枝,分一枝予他,「我先过你这关,再战萧逐尘。」

他接过,我道:「不客气,这是我第一次送花给别人。」

他:「……」

这回,他赢我用了三十招。

我瞪着他,良久良久。他道:「你若不哭,来年我还折花送你,可好?」

我举着花枝转身走了,「明年,我必赢你。」

他在我身后道:「你不想见见萧逐尘?其实……」

我头也不回,「让他等着我。」

此时再不知道这美人是谁,我就是个傻子了。

回北月以后,我把房里那张上当受骗画像的换下来,自己画了一张贴上去。

我娘来看,道:「这门婚事我同意了,何时把这小伙子娶回来?」

我心里攒着劲,一言不发地擦剑。

外出练剑时路过书房,听我爹他们在其内讨论时政,叹息李太傅是扑火的飞蛾,想一手稳住动荡,谈何容易。

听到「太子」二字,我驻足扒窗户,我爹回头看见了,对我招手,「敢不敢进来听。」

苏家的儿女,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糟粕观念,我只比大哥小两岁,我爹天天撺掇我赶超我大哥,「你大哥接触的这些东西,你有没有兴趣也学上一学?」

现在我有了,我爹欣慰且莫名。

我在这间书房,知道了何谓「道义」,真的有人甘做旁人眼里的傻子,逆流而上,千秋万岁,本心无违。

每一位百姓都是一只蝴蝶,有人漠视不管,觉得无关紧要,袖手旁观;就有人赴汤蹈火,视每只蝴蝶重千钧,甘为天下溪。

我劝师父对李太傅好点,去京都请他喝杯酒。

我师父道:「打他不听我劝阻,远离江湖、跻身朝堂那一天,我就与他分道,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话虽如此说,他却和李太傅常有书信往来,多半是李太傅给我师父写,信中说一说自身处境。

我师父回两个字:活该。

回完又觉不妥,将信纸团揉了,再度提笔,思来想去,仍是「活该」。

「活该」的纸球散了一地,信纸剩下最后一张。

师父叹口气,写:「江南不老,旧人未去,当善自珍重,以期来日,共饮桃花酒。」

师父写罢,自己先不自在起来,把信胡乱塞给我,让我帮他寄出去。

他拎着酒壶上了屋顶,对月独酌。

北疆的月亮大而皎洁,师父说他和李太傅年轻时候的理想很简单,青山可依,溪水可傍,结屋两三间,足矣。

如果没有这破世道就好了。

而今,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国将不国,容不得人有理想。

这一年,对我来说分外漫长,发生了很多事。

皇后病重,年祭推迟,等我去往京都,春天已经离远了。

花园里的花开过了季,萧逐尘消瘦许多,笑容里带着憔悴,我把手里的礼物递给他。

那是我用北月独有的「桑离花」拼凑的蝴蝶,用水晶封存,可以看上一生一世。

我说:「今年不比了,明年等我。」

走前我抱了抱他,不耍流氓那种抱。

次年,萧逐尘的外祖父与母亲相继去世,他失去母族支持,在京都举步维艰。

贵妃怂恿今上废太子,立自己的儿子为储。

今上允了,将萧逐尘幽禁别宫。

不久之后,京都学宫翻出一篇讨檄昏君的文章,今上震怒,查不出文章源头,迁怒于阖宫学子,坑杀数百人。

李太傅当堂叱骂桀纣残虐,被赐车裂之刑。

满朝文武,人人只顾自保,无一人站出来为李太傅说话。

只有萧逐尘站了出来。

今上亲手割断了萧逐尘心底最后一丝血脉亲情。

他被驱逐出京,未能走出城门,遭到新太子安排的数名高手围攻,武功被废,手脚筋被挑,下落不明。

等这个消息传至北月,已过去数月,我想去京都找他,奈何我母亲病了,我脱不开身。

师父道:「我替你去吧。」

师父自从听闻了李太傅的死讯,再也没有喝过一滴酒,他无悲无喜,淡淡说:「顺便把李执的碎尸收一收。」

师父走后,时局骤变,各地诸侯不再只是小打小闹,纷纷争抢地盘,打着推翻暴政的旗号,谋自己的利,谁都想称王。

受苦的依然是百姓。

两年后,北月桑离城被围,父兄皆被隔绝在外,我独自守城。

一连四十七天,矢尽兵穷,我手下仅剩百名将士坚守城门,城中百姓开始易子而食,我阻拦得了一个,阻拦不住十个、百个……

那是我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刻。

第四十八天,士兵告诉我,城门下有人。

我登上城楼,看见了萧逐尘。

两年了,他坐在轮椅中,风尘仆仆,形销骨立。

他仰头来看我,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不知为何,我一下子安了心。

他说:「路过此地,我来回礼。」

很多很多年后,忆起往事,萧逐尘总说是我收留了他,其实若没有他不远千里的奔赴,苏雪棠早已死在了桑离城。

他带来了援兵,带来了粮草,带来了那只「桑离花」做得蝴蝶。

我不知道这一切他是怎么做到的,但如果是他,能做到也不稀奇。

援兵的领将蒙霍,后来成了开国元勋,位列大魏「龙虎榜」之首。

一个人得多自恋,才能给自己起名叫「萌货」。

盛世太平,他仅剩的梦想是娶个媳妇,每天来我耳边叨叨,「皇后娘娘,你什么时候再给我介绍个对象?」

我给他介绍了很多,但他是个直男,死直死直。

这都是后话了,当下我推着萧逐尘,在城中疯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个什么劲儿。

我把萧逐尘带回家,他一眼看到了我房中的画像,经年悬挂,有些褪色。

画中男子长身玉立,风骨斐然不减。

再遮挡已是来不及,我索性大大方方让他看,「看,我多挂念你。」

「是吗?」他道,「还以为你是为了激励自己。」

「……」我对着轮椅中的他,不觉悲从中来,蹲身抚摸他手腕,什么安慰的废话都是多余。

他垂眸看我,目光柔软,「这下我打不过你了,不该高兴么?」

「萧逐尘,我想为你讨个公道。」我道,「他们不肯好好听你说,那咱们换个方式说,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血债血偿。」

萧逐尘道:「正有此意。」

甚好,甚好。

我站起来,搓搓手,「萧逐尘,我这人生性懒散,活在当下,没什么大志向,可我知道你有。你的志向借给我,我把江山打下来送给你。」

我眼睛眨也不敢眨,怕他被我吓跑了。

「我娘生前曾指着你这幅画像问我,我什么时候把你娶回来,若我以江山为聘,你可愿…… 可愿……」话到临头我拐了弯儿,「可愿随我征战四海?」

萧逐尘将我的羞赧看在眼里,笑道:「我说过,只要你能赢我,我哪里都随你去,此话如今依然作数。」

我:「那么赢走你的心,算不算赢?」

他道:「算的。」

蒙霍那点兵不足以打天下,我从我爹那里要走一半兵力,我大哥把我熊了一顿,说我脑子里有浆糊。

师父江湖上歪门邪道的朋友众多,从西域寻来一种蛊,接好了萧逐尘的手脚。

此后七年南征百战,荆棘塞途,苦头吃尽,刀山火海一一淌过。

起初萧逐尘是我的军师,后来他是我的夫君。

战中一切从简,我俩婚礼操办得仓促,好在洞房这个环节,我认真对待了。

…… 乃至过于认真了。

我和萧逐尘二十六岁那年,四海平定,社稷一统。

我赶在萧逐尘生辰当天攻下京都,权当送他的礼物。

老皇帝垂危,已然痴傻不认人。

他的弟弟——那新太子,居然不反抗一下,就束手就擒,好生让我瞧不起。

萧逐尘只看了这些人一眼,无视这些人的哭嚎求饶,轻飘飘地道:「全部处死吧。」

就因为这个,萧逐尘登基以后没少受人诟病,说他弑父杀弟,伤天害理。

听得多了,很难不令人往心里去。

有一段时间,萧逐尘噩梦连连,我半夜醒来,看他在殿中来回踱步。

月光将他影子拉得瘦长,我将外袍压在他肩头,他回身抱住我,额头抵在我颈间。

我顺着他脊背,轻声问:「又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

他低低「嗯」了一声。

萧逐尘梦中的童年,总充满温情,父皇还是慈爱的,弟弟还是可爱的,小胖手牵着他衣角,哥哥哥哥地叫,得了糖不忘分他一半,踮着脚往萧逐尘嘴里送。

皇后严苛,倒是贵妃喜欢宠溺孩子,一手牵上一个,带他们去放风筝。

这些人无一例外,最后都变成满脸是血的恶鬼,伸着手来向萧逐尘索命。

我轻吻他额头,道:「你没有错,是他们先对不起你。」

那时阿鸿才六岁,不知怎么也醒了,偷跑出来寻父母,我把小崽子扛回去,他软趴趴伏在我肩膀,「我要跟爹爹娘亲一起睡。」

我道好,把他放在我们的大床,床边摆着应煜的小摇篮。应鸿爱极了他的小弟弟,觉也不睡了,一味晃着摇篮贪看。

我与萧逐尘站在一旁看这兄弟俩,快要被可爱死了,果然孩子还是自家的好。

萧逐尘道:「但愿我们的孩子将来不必走我走过的路。」

我保证:「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以后又有了德柔,三个孩子我们一视同仁,对待他们并无不同。

可是不是…… 正因为谁也不偏颇,反而才生祸端。

我不知道。

小说《皇后无情》 第2章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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