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半,艳阳高照,刺槐树上尖锐的蝉鸣打破了宁静,在整个绿洲上回荡。忽的大风刮过,基地里半人高的杂草簌簌作响。
风裹着热浪从门缝里挤进来,简易板房里的冷气被吹散。苏青杳蜷缩在躺椅上,硬邦邦的木条硌得背脊生疼。她艰难地翻了个身,深吸口气,再也睡不着了。
上午浇灌完整片土豆田,苏青杳和同事顺便巡查了整片试验基地,直到小脸晒得通红,才回到简易房休息。西北日照长,此时还不到午饭时间。
后勤部送来了午餐,刘博士搭后勤部的车从城区赶来基地,带了两个陌生人,一个男生扛着相机大炮,衣服上的口袋比餐盒还多,另一个年轻女孩,盘发长裙,脸上是精致的妆,戴着一顶漂亮的草帽。
明明不过三个人,却让苏青杳感受到了乌泱泱的人气和隆重。
苏青杳吃了两块土豆和蔬菜,天气太热,她胃口不好。同事瞥了眼她的餐盒,伸长筷子夹了块羊肉:“羊肉不吃,给我了啊?”
“我不吃羊肉。”苏青杳干脆将整个餐盒给了他。
同事费解:“苏老师,你好奇怪啊,不吃羊肉,米饭倒是吃光了,怎么还这么瘦?”
试验基地里,学历最低的就是苏青杳,只是个专硕,但是人人都互相尊称老师。在这片沙漠里的绿洲为了共同的目标努力,都值得尊敬。
刘博士站在田垄间,摄像机几乎怼脸,拍摄了十几分钟,刘博士揉了揉笑僵了的脸,朝在简易房下观望的苏青杳招手。
“苏老师,过来一下。”
苏青杳应声,顶着烈日过去。
刘博士介绍:“苏老师啊,这两位是中华科普网的朋友,小张记者,摄影师宋老师。来采访我们沙漠土壤化项目进展的,你给他们介绍一下我们现在种植果蔬的情况吧?”
他又向记者介绍:“这位是农科院吴教授的学生,已经毕业了,现在在我们项目里专业研究基地里的果蔬。”
小张记者看向苏青杳,眼底是沉默的惊叹。
苏青杳身形不长,但长手长腿,纤瘦的身材裹在大大的防晒衣底下,风一吹,轻薄的防晒衣勒紧就露出了细腰鹅颈的曼妙轮廓。
太阳毒辣,她的脸却没有分毫晒黑,现在也不过微微泛红。黑色的双眸清透明亮,侧过脸,长睫微颤,视线静静地落在远处。
鼻尖上一颗小黑痣,热气之下透着粉色。
她抬手指向北面灿烂的向日葵花田,朱唇微启:“那片是向日葵。”
小张记者踮起脚尖只看到一抹金色,好奇地问:“沙漠也能种向日葵吗?”
苏青杳点点头,带着她往向日葵田走去,一路上路过大豆地,西瓜地,各种蔬菜田,还有狼尾草田。苏青杳如数家珍,一一介绍。
植物种类琳琅满目,简直像在江南田间行走。小张记者从没想过,这副景象会出现在荒芜的沙漠里。
苏青杳耐心地给她讲解他们项目的基础原理,青葱手指插入土中,拔出一株土豆,发达的根系像棵茁壮的树苗。
小张记者听着她讲解,惊愕地点头:“那,社会上质疑最多的一点是,你们是不是用地下水来浇灌,会不会把地下水用完?”
早料到会有这个尖锐的问题,苏青杳笑了笑,走到绿洲边沿。仅仅隔着一公分的距离,杂草丛生的隔壁,就是漫天黄沙。
白细的手指带起一抔黄沙,风一起,黄沙随风散落。
“非原生沙漠地底有丰富的地下水,的确可以适当使用。但沙漠无法保水,才会导致水分蒸发更快。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将沙漠土壤化,让土壤能够保水,改善沙漠环境,变得适宜植物生长。改善整片环境后,绿洲会越来越多,水资源也会随之丰富起来的。”
苏青杳声音柔和清脆,缓慢耐心地解答疑惑,到了最后一句,她脸上自然地浮现笑意。
小张记者好奇地问:“苏老师,你相信这片沙漠都会变绿洲吗?”
“我相信,春风会吹过这片荒漠里的每一个角落。”
又一阵狂风呼啸而起,向日葵灿烂地朝向日光,大大的金色花托随风摆动。
记者惊呼一声,大帽檐草帽被风吹起。
苏青杳穿着运动裤,轻巧追过去,在狼尾草中找到草帽,缓缓走回来还给记者。
记者远远望着苏青杳的身形,等接过草帽,她犹豫几秒,关心地问她:“苏老师,你的腿是工作中受伤了吗?”
田垄间不平整,还没有察觉。等离远了,才发现苏青杳的右腿似乎有伤,走路微跛。
苏青杳摇摇头,眸间盈盈带笑:“不是,是小时候受过伤。”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腿居然跛了。
记者扼腕,惋惜地问:“伤很严重吧?”
苏青杳低头看向自己的腿,释然地笑:“不过是耽误了治疗。”
人是极能自我疗伤的动物。时间久远,她早就忘了当时的痛苦。
她只记得,的确非常疼。
只是最初再疼,也比不上后来旧伤复发的痛。
疼得浑身颤抖,心脏要炸开。她还要对着那人微笑。
下午六点,记者采访结束,也参观完了基地,太阳依旧热烈。
沙漠里的阳光似乎永不落幕。
基地接驳车到了,记者和摄像一起搭厂车回城。
苏青杳上了车,小张记者对她很好奇,坐到了她身边。
车子驶出基地,并入国道。国道笔直向西,直抵红色的夕阳,地面蒸腾起热气,路面的景象随着热气晃动。
苏青杳回头看向绿洲。漫漫长空之下,入眼是无边沙漠,满地荒凉。
漫天黄沙之下却有一道泾渭分明的绿色分界线,将整个沙漠土壤化实验基地圈了起来。
千亩绿洲中,全是他们沙漠土壤化改造成的田地,绿意盎然,种满了瓜果蔬菜。
恍惚间,仿佛来到江南。
基地负责人陈教授和各大院校,企业合作,通过力学原理,运用一种天然植物材料作为固化剂将黄沙改良成固沙保水的土壤。
苏青杳加入团队前,还以为这是骗投资的项目,直到一年前看见这片绿洲,深深震撼下,决定来到西北加入基地。
最近沙暴天气多,风声很响。苏青杳睡眠浅,昨晚没有睡好,头抵着车窗闭着眼休息。
客车缓缓远离绿洲,国道两侧的沙漠荒芜,寸草不生。渐渐地,沙漠地形接壤戈壁滩。零星的荒草点缀在砂砾之间,这是另一幅荒凉的景象了。
大概是平时工作太繁忙,太枯燥。关闭摄像机,车上人聊得不再是工作和研究,而是更私人的秘密。
车里人的八卦,从刘博士的前妻,聊到摄像师的肱二头肌,最后不知怎么的,来到苏青杳身上。
听到自己名字,苏青杳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车内众人,眼带疑惑。
小张记者笑眯眯地推苏青杳的肩膀:“到你了!”
“什么?”
“大家都在聊初恋呢。苏老师,你的初恋呢?”
苏青杳一怔,不知道怎么聊起这个话题。
心脏微微缩紧,她垂眸,浓密的睫毛盖住眸色:“我没有初恋。”
小张记者不信:“怎么可能!没有初恋,总有暗恋的人吧!”
暗恋的人。
被埋藏在江南水乡的记忆里,烟雨小巷中,她总是看见冷淡清隽少年的背影,默不作声。
苏青杳迟疑了几秒,眸里带着水光。
同事在隔壁排,突然笑道:“苏老师一定有故事!她现在也有喜欢的人!”他激动得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苏青杳无奈地笑笑:“现在不喜欢了。”
这是基地同事们第一次听到苏青杳的八卦。她来煌城基地一年多,除了到绿洲工作,做研究,少有的闲暇时间都宅在宿舍,深居简出,也极少和同事聚餐。
车上的男生们还想八卦桃色,只有唯二的女生小张记者,突然问了一句:“那你告白过吗?”
“没有。”苏青杳想了想,蓦地自嘲一笑,“在外人看来,我们是陌生人。我没有勇气告白。”
“怎么会这样呢?”小张记者好奇。
苏青杳看向车窗外。
戈壁滩一马平川,荒凉又开阔,血红的夕阳照亮了整面天空,映染在大地上,整条国道都变成了红色。
空旷荒芜,一望无际。“长河落日圆”这句诗,用来形容此刻的戈壁滩再适合不过。
苏青杳轻声说:“高二那年,我认识他。我们偶尔会在放学后一起看书。我们靠坐在墙角,他就坐在我旁边,不说话,但我心跳得很快,其实根本看不进去书。我暗暗地想,这是独属于我们两人的时光,也是我们之间的默契。寒假的时候,他送了我一只粉色的小卡包,亲手做的。我其实用不到,但还是很高兴,随身携带。经过他教室的时候,会故意将卡包拿在手里,露出一角,希望他能发现。虽然大多数时候,他都趴在靠走廊的桌上睡觉,慵懒地眯着眼,似乎看不到我。”
车里很安静,苏青杳的声音像泉水一样静静流淌。
“那不是挺好的吗?后来呢?”记者问。
苏青杳笑着摇摇头:“后来,我才知道,那只卡包是他失败的试验品,他做了一只更好看,更实用的钱包,送给他的女朋友。我只是……不想浪费的边角料。有人注意到我的卡包,问他我手上的跟他送女朋友的是一套吗。结果他说……不知道,他不认识我。”
“那时候我才想明白,我对他来说,是羞于承认的存在。”
车里蓦然寂静,只有车轮碾压过碎石发出的爆裂声,以及发动机嘈杂的轰鸣。
车身晃了晃,打破众人的僵硬,刘博士拍着椅背,喊:“这什么人啊!纯纯渣男!苏老师你这么好看,他可真是狗眼不识金镶玉!”
苏青杳被逗笑了:“我那时候,可不长现在这样,你们见到了会吓一跳的。”
“不可能,你看着纯天然,不像整过啊!”小张记者傻乎乎地否认。
苏青杳憋不住笑出声,车里气氛又活跃起来。空调风口吹着微弱的冷气,车内闷热,老旧客车向红日驶去。
傍晚七点半,太阳终于开始落下,天色渐沉,西面的天空一片通红。
旧款普桑在国道上以八十迈疾驰,一路颠簸。
车内音响声音沉闷,电台带着杂音滋滋啦啦地唱:“是你体谅我的任性要求,在别人都放弃了我以后,沉默的心为你再次悸动,浩瀚宇宙美不胜收。”
楼祁拧着眉,看向窗外一望无际的荒原,低头看手表时间,略带疲惫问司机:“这个时间,天还亮着。”
“我们这不比北京,西北嘛,有时差。”司机是公司派来的,年纪不大,扬声回答。
飞机改签,只能将就飞到张掖机场,司机中午接到人,吃了午饭出发,等快到煌城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
听说这个总公司新派来的副总工程师年少有为,学术能力极强。就是脾气不太好。也是,年纪轻轻就是博士,总工程师,有点脾气也正常。
接到人后,司机一路小心翼翼照料,不敢惹祸。
但这一路相处下来,这尊大佛看不出脾气如何,喜怒不行于色。
这一路整整六个小时的车程,始终在笔直的国道上行驶,国道有横风穿过,车速温吞。
司机觉得自己都快睡着了,偏偏楼祁始终一声不吭,也不睡觉。
唯一的交流就是抵达服务区,司机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楼祁点个头。
这是上了国道以后,楼祁说的第一句话,司机感恩戴德地多说了两句:“光热电站离煌城30多公里,是挺偏僻的,以后要去电站,知会我一声就行,我本地人,往哪里去都熟门熟路。”
楼祁不置可否,冷漠的视线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向司机。司机正好抬眼,和他视线交错,心里一紧,手心登时沁出冷汗。他尴尬地闭上了嘴。
楼祁淡漠地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问:“我听说,电站30公里外的沙漠里,有个绿洲。”
司机长长地“噢”了一声,车内气氛虽然凝滞,但强烈的吐槽欲压抑不住。
他说:“您说的是那个什么,沙漠土壤化实验基地吧?嗨,那就是个骗投资的项目,我邻居是高中老师,文化人,他说这东西,抽光地下水浇田,成本高,根本没用的!骗了投资以后,搞不好几年内就搞上市割韭菜了!”
他说到后边就感觉车里空气冷了下来,顿时心慌起来,不敢再说下去。
音响里唱着:“只是我不配再把你拥有,当你独自面对回忆汹涌。”
轰然一声,引擎盖冒出白烟,完全遮住了前方视线。车子一个转向,急刹,停在了路边。
后车是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车速不紧不慢靠近,被普桑的急刹车吓一跳,长鸣喇叭,也停在了车后。
幸好整条国道上车流少。这个时间,放眼望去,十公里内恐怕只有他们两辆车子。
司机下车检查车况,混着烧焦汽油味的白烟倒灌进车内,楼祁拧着眉下了车。
面包车上的司机探出脑袋问:“大哥,怎么了?”
司机从打开的引擎盖下探出脑袋抱歉喊:“不好意思啊,车子抛锚了。”
方圆几十公里内都不会有修车点,他们只能打电话喊人来修。
面包车上下来五六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围过来查看情况,想要帮忙。在戈壁滩上抛锚,是很棘手的事。
国道旁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榆树,树冠茂密,遮住了直射而来的红色光芒,在硬路肩落下长长的影子。楼祁站在树荫下,背对着国道望着落日出神。
小张记者一下车就注意到了这个身量颀长,挺拔隽秀的男人,小心翼翼想靠近他搭讪。
身后刘博士突然喊了一声:“苏老师,你怎么不下车啊?”
楼祁闻声转头看去,却在看见面包车上下来的人时,瞳孔忽的一缩。
狂风突至,沙土铺天盖地卷席着一切,杂草被卷起在空中盘旋。
“算了苏老师,你赶紧回车上吧,沙暴要来了。”刘博士又喊道。
苏青杳吃了一嘴沙,沙砾擦得她脸颊生疼,她摸着车门,想要回到车上,狂风中有人逼近她,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大风伴随着沙砾,苏青杳几乎睁不开眼,但那人高大,几乎将她圈住,挡住了风沙。她抬头,看见来人,愣了一下。
楼祁喉结滑动,轻轻嗤了一声,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可是眼眶却红了。
他开口,声音低哑,唤她:“小蝉。”
苏青杳被他的声音惊得心脏倏地紧缩,下意识地后退,后背却抵在了车上。此刻风声在耳边咆哮,苏青杳的耳膜被鼓动着,听不见其他声音,只看见楼祁的唇开合。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依旧是记忆中的凛冽,苏青杳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脑袋一片空白,甚至没去揣测他在说什么。
还是记忆中的这幅模样,风缓和下来,楼祁松开她的手,嘴角勾起嗤笑一声,方才溢满的情绪似乎都是幻觉。
小张记者从他身后过来,问:“苏老师,你和这位先生认识?”
苏青杳倚靠在面包车上,移开视线看向地面,手揉着被掐疼的手腕,长卷的睫毛不安地颤动,语气却是平静的疏远:“不认识。”
声音落下,苏青杳自己都愣了。在车上,她还有过怨怼,设想过,如果再见到楼祁她要怎么开口。没想到这份怨怼,这么快就报复回楼祁身上了。
连寒暄客套都没有,但报复完,她只觉得无趣。
楼祁气得低低冷笑一声,转身对小张记者说:“你刚才叫她苏老师?”
小张记者对上楼祁冷淡漂亮的双眸,害羞地点头。
楼祁摇头,满不在乎地耸肩,语气几乎咬牙切齿:“那是我认错了。我认识的人,姓林,叫林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