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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小说 > 碎瓷 > 二

弋舟2020-08-21 17:41:50

李选把儿子送到幼儿园,来到公司已经十点了。公司是集团刚刚为新业务成立的,她被张立均任命为副总,目前工作还没有全面展开,事情不是很多,所以在这个点数走进公司,也没有引起别人太大的关注。李选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冲了包速溶咖啡,打开了电脑。

昨晚李选睡得不好,早上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抓起手机给张立均发了条短信:昨晚喝多了?然后她才去洗漱。把自己收拾停当,接着就是招呼儿子起床。李选的儿子叫金皓,很多人都劝她,干脆让儿子随她姓好了,但她觉得这完全没有必要。她觉得,相比反复无常的生活,孩子姓什么根本不算是个问题。保姆已经做好了早餐,儿子一如既往地不好好吃。李选耐着性子用小勺给儿子喂粥,注意力全集中在儿子的嘴上。张立均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她一下子有些反应不上来。

张立均说:“怎么给我发这种短信?”

李选愣怔着,“这种短信……什么?”

张立均沉默了半晌,说:“你没事吧?”

李选有了头绪,说:“是你昨晚发短信过来了啊,回过去,又没了下文,所以就担心你是不是喝多了。”

张立均狐疑地问:“我昨晚发你短信了?”

李选一惊:“怎么?你不记得?”

张立均不作声,许久才说:“下午见面说吧。”

说完他就挂机了。李选的手机还贴在脸上,一时间只是呆呆地看着儿子那张嗷嗷待哺的嘴。

电脑启动得有些慢,李选捧着马克杯,将转椅转向了窗外。公司在这栋写字楼的十九层,透过落地玻璃,李选可以看到环城立交桥上川流不息的车流。装在窗子里的外部世界在分秒不停地运转,这个屏幕中一样的画面让人有种戏剧性的徒劳感。办公桌离窗子有七八米的距离,阳光洒在橡木地板上,让这段距离显得分外空旷。李选喝了口咖啡,转回身子,在电脑上敲下“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通过百度搜索,李选读到了那首《陌上桑》。这首诗语言浅近,李选不用费太多心思也差不多看懂了。诗里讲了一则采桑女罗敷拒绝官员引诱的故事。古代女子罗敷明艳高贵,不可方物,引得某位从门前路过的太守上前调戏。“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有趣的是,罗敷并没有义正词严地去驳斥对方,她用一种近乎兴高采烈的劲头,向引诱者夸耀自己的男人,说自己的男人不但官运亨通、家财万贯,而且肤白髯美,还是个漂亮人物。在李选看来,这更像是一则斗富的故事,罗敷用来抵挡诱惑的本钱,是杜撰出比诱惑者更有说服力的家底。不知为什么,李选觉得这个古代女子将自己的男人说得天花乱坠,完全是一种自我虚构。可这种虚张声势又显得俏皮可爱,远远胜过铿锵的道德说教。李选一边喝咖啡,一边想,如果一个女人,身后有着罗敷所形容出的那个夫君,她还会被这个世界所诱惑吗?当然不,起码被诱惑的概率会大大降低。但是,又有几个女人会摊上这样的夫君呢?罗敷就没有吧,李选想,这个古代女人其实是在自吹自擂,外强中干,用一个海市蜃楼一般的丈夫抵挡汹涌的试探。没准,那位凑上来的太守灰溜溜地一走开,罗敷进屋就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吧?这样想着,忍俊不禁,李选嘴里的咖啡差点儿被呛出来。就在同一刻,泪水竟涌上了眼睛。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让她不能分辨自己的泪水究竟是因何而来。她记起半年前,当她从张立均身边醒来的那个早晨。酒店房间里那种特有的整肃与单调,即使隐匿在黑暗里,也让人有种超现实的感觉。她却很难将自己的感受比喻成一个梦,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正确凿地发生着。

QQ突然叫起来,是曾铖,他问候道:“早。”

李选抽出张纸巾小心地吸干眼眶中的泪水,回道:“不早了。”

曾铖说:“我刚起床。”

李选说:“你是艺术家,跟正常人有时差。”

曾铖不作声,李选以为他忙别的事去了,开始在电脑上浏览公司的业务报表。几分钟后,曾铖突如其来地冒出一句话:“我不喜欢被区别出来,我没什么不正常。”

李选可以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快,心想这也太小题大做了,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但连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生出了一些歉意:“怎么,生气啦?”

曾铖说:“没有。我最不愿意被人强调成艺术家什么的。”

李选说:“好吧,算我没说。”

曾铖似乎是消了气,说:“干吗呢?”

李选挠挠头,心想这个家伙怎么显得有些理直气壮,更奇怪的是,自己对此居然不以为忤。她说:“现在吗?刚刚学习了《陌上桑》。”

曾铖说:“《陌上桑》?”

李选说:“对,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

曾铖恍悟道:“哈!有什么心得?”

李选说:“没什么心得,倒是多了疑惑。”

曾铖问:“疑惑什么?”

李选说:“你说,那个使君在罗敷面前踟蹰的时候,罗敷心里有没有踟蹰呢?”

曾铖想了一阵,然后才答道:“我想是有的,而且可能踟蹰得更加凶猛。她的表现很夸张,竭力渲染自己有一个更棒的男人,其实心里可能很慌张,甚至是恐惧。”

李选说:“恐惧?”

曾铖说:“是,恐惧。小时候我常打架,这个你知道。有一次几个高年级的小子要揍我,我对他们叫嚣说,我哥可厉害了——你知道,我没哥。当时我就很恐惧,那心情,也许就是罗敷的心情。那种恐惧,比真的挨了顿揍都要强烈,因为随着我的叫嚣,我更清楚地认识到了外部力量的强大和我自身的卑微。”

李选说:“嗯,我想我能理解。我也觉得罗敷是在夸大其词。不过,这让她显得挺可爱的。”

曾铖说:“是啊,挺可爱的,张皇失措,无助,还要抵挡内心的魔鬼,只好给自己披挂上想象的铠甲。”

李选说:“她心中的魔鬼是什么呢?”

曾铖说:“简单讲,就是那种对于邪恶的向往和屈从,那种委身于诱惑的本能。这一点,我们人人都有。”

李选叹了口气:“曾铖你太悲观了吧。”

曾铖发过来一张鬼脸,说:“就是,我有时候自己都烦自己,总把一切往悲观去想。怎么样,睡了一晚上,我那个乐观的建议你考虑了没?”

李选问:“什么建议?”

曾铖说:“凑一块儿过日子咯。”

李选说:“去你的。”

曾铖说:“不是开玩笑,李选,你考虑一下,我现在要到你跟前踟蹰了。”

李选说:“哈哈,你是使君?那我这个罗敷该怎么踟蹰才能抵挡你这个家伙?”

曾铖说:“我不是使君,我没有那么威风。而且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你我则鳏寡孤独。”

李选说:“好像有点儿说服力。”

曾铖说:“可不,所以李选你别踟蹰。”

李选突然觉得这个曾铖此刻是严肃的。这种感觉很微妙,尽管两个人是在虚拟的世界里交谈着,但李选总觉得曾铖就在眼前,甚至触手可及,他的表情,语气,乃至内心的态度,都可以被她觉察。

李选晃晃头,说:“曾铖别开玩笑了。我现在伤不起。”

敲出这些字的时候,李选感到自己也是严肃的了,好像很自然,就对曾铖打开了心扉。

曾铖说:“我没开玩笑。”

李选说:“快三十年没见了,咱们差不多就是两个陌生人。”

曾铖说:“你觉得咱们是两个陌生人吗?”

李选认真想了想,如实说:“嗯,好像又不是……”

曾铖说:“你看。我也觉得不是,这种事情不讲道理的,我就觉得可以跟这个李选相爱,在这个感觉上,我少有的乐观。”

李选吁了口气:“你也太容易爱了。”

曾铖说:“谁说的,我爱的不容易。况且,容易爱也不是一件羞耻的事。”

李选想这个曾铖的确跟正常人不一样,好像有些神经质——不过,似乎神经质的并不令人反感——反而还有些可爱?

曾铖又说:“我乐观一次不容易,你好好考虑啊,我下了,要出门办事儿。”

李选本来还想说下去,问问他“那你爱我什么啊”,现在只好飞快地打出“88”。

下午李选如期去了尔雅茶舍。这家茶舍和集团的总部在一个楼上,也是集团的产业,没指望赢利,几乎就是为张立均一个人开的。张立均每天下午三点钟都会去喝一个小时左右的茶。有时候他打电话给李选,让李选过去陪他坐一会儿。李选进去的时候张立均已经到了,偌大的一间雅室里堆满了他搜集来的瓶瓶罐罐,置身其间,即使穿着件颜色很艳丽的橘色毛衣,令他看起来也仿佛是刚刚出土的一样。午后的阳光很好,光线中能够看到飞舞的尘埃。茶已经泡好了。张立均的是六安瓜片。李选的是祁红——这是她第一次陪张立均喝茶时点的,从那以后,张立均就不再征求她的意见,按部就班,永远让她喝着祁红了。李选坐在张立均的对面,中间隔着一张花梨木的根雕茶台。张立均饮了口茶,眼睛盯着手中的白瓷茶杯,问她:“下半月能走开吗?”李选说:“应该可以,现在用的这个保姆还算不错。”张立均点点头道:“那你准备一下,公司代理的新产品需要去学习相关的技术,你去趟上海吧。”李选说:“好,我把家里安顿一下。”随后张立均就没话了,专心地品茶。李选也不作声,安静地喝着自己的祁红。

终于,张立均开口说:“短信是怎么回事?”

李选说:“昨天夜里我接到你一条短信。”

张立均说:“我没有给你发短信。”

李选从包里摸出自己的手机,调出那条短信,将手机递了过去。张立均接在手里,扫了一眼,又递了回来。他问道:“你怎么回的?”

李选用一种竭力死记硬背的态度复述道:“正准备睡,已经上床了。你喝多了?”

她甚至有将标点符号也复述出来的冲动。

张立均说:“喏,我没收到。起码现在我的手机上没有这条短信。”

他是什么意思呢?他说“现在”没有,是否意味着他并不否认“曾经”有过?李选默默想着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结论是:张立均的那部手机昨夜的确给她发过一条短信,而且,也收到过她回复的短信。睡了没。正准备睡,已经上床了。你喝多了?但是,发送与接收这两条信息的人,不是张立均。而且,这个人之后删除了痕迹。这意味着,昨天夜里,张立均的手机一度在另一个人的手里。这个人,是谁?李选依然平静地喝着茶,但是内心分明有着电流经过一般的动荡。她垂着头,但感觉到了,对面的张立均正在观察她。

张立均打破了沉默:“以后不要随便给我发短信。”

“随便”这个词听起来很刺耳。李选嗅着茶香,平静地说:“我只是回了你的短信。”张立均说:“你应该看出来,那条短信不是我发的。”

他的口气很古怪,像是在着意强调什么,又像是某种启发。李选想,他要启发我什么呢?无外乎是要让我知道他的手机被某个人短暂地操控着吧,这是显而易见的,莫非,他是在启发我对那个人展开联想?那么,那是一个什么人呢?女人?他妻子?甚至一个杀手?李选不易觉察地笑了笑。这个神秘的人,为什么要用他的手机给我发送那样一条短信?试探吗?李选想,如果是试探,那么对方对于她也是没有定论的吧,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已经有所怀疑……李选既有些微微的激动,又感到了某种叵测的不安。

李选吃力地、近乎呢喃般地问:“那么,你知道是谁发的吗?”

张立均笑了一声,似乎是松了口气。但是他却没有回答李选,而是说起另外一个话题了:“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是什么感觉吗?”

李选依然陷在前面的情绪里不能自拔,她漠然地摇摇头。

张立均把身子向后靠了下去,慢慢地说:“当时你带着儿子,脸上显然有些浮肿,眼线没有画均匀,鞋子上也有泥巴。”

李选抬头看他。他背光坐着,身后是一面巨大的玻璃窗。窗外的天空一片瓦蓝。当李选视觉的焦点向他的脸上聚拢时,仿佛立刻被一个黑洞吞噬了。她看不清他。

张立均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当时在想,是什么人,是谁,把这个女人弄成这样了。”

李选感到自己战栗起来。强烈的羞辱感让她感到了痛苦。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在羞辱她。那时候她在朋友的旅行社上班,朋友很细致,考虑到她的处境,只让她做些销售机票的轻松活儿,而且还允许她天天带着儿子去工作。

李选说:“你觉得我很丑吧……”

张立均说:“不是丑,是憔悴。”

李选下意识重复一句“憔悴”,她想起了曾铖的话——憔悴期。曾铖用这个词指称青春期,李选想,半年前那个“憔悴”的自己,却绝不是在青春期里——刚刚办理完离婚手续,因为是跨国婚姻,手续烦琐无比,她不得不往韩国飞了几个来回;只身带着儿子住在父亲家里,几乎天天要和父亲弄出些不愉快,以致父亲突然离家出走了……

李选说:“对于一个女人,憔悴就意味着丑。”

张立均纠正道:“不是,对于一个漂亮女人,憔悴意味着美。”

李选笑笑:“那我是瞎猫碰着死耗子了——我并不是故意要憔悴给你看。”

张立均说:“我知道,憔悴这种样子是装不出来的。”

当初去见张立均,李选完全是为了缓和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她父亲离职前是市政公司的领导,张立均事业起步之初主要和市政公司做生意,得到过李选父亲的照应。父亲让李选去张立均的公司就职,李选自己不大情愿。她觉得在朋友的旅行社卖卖机票,凑合着,也能过下去。那时候的李选,几乎已经接受了人生“憔悴”的基调。但父亲看不得她就这么“憔悴”下去,要她积极起来。从小李选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就很紧张,她母亲身体不好,李选的情感更多寄托在母亲身上。李选三十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父亲有意再娶,性格倔强的李选就成了障碍——这也成为李选远嫁韩国的潜在原因之一。她要离开自己的家,给父亲腾出重新生活的空间。本来这个认识并不是格外强烈,但是她又回来了,带着个儿子,一副“憔悴”的样子,这让她不免要将自己的遭遇部分地归咎于父亲。于是,父女俩的关系更是水火难容。李选去了韩国,她父亲倒是没有再娶,只和那位心仪的妇女常年保持着关系,李选回来了,父女俩实在处不下去,做父亲的干脆离家出走,拎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搬到那位妇女家住。可是没过多久,父亲又拎着自己的衣服回来了——暴躁的脾气让他跟谁都难以长期和平共处。好像是给自己去而复归开出的一个条件,父亲气哼哼地要求李选到张立均的公司就职,他说,你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李选正绕着儿子拖地,儿子坐在卫生间外面的地板上堆积木,周围一圈面包屑。李选闻言抬头,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成什么样子了”的自己。披头散发,眼袋像盛着两枚枣核。她决定在这件事情上不再拂逆父亲。父亲拎着换洗衣服流窜一样地乱跑,也让她心有戚戚。她打算起码去见一下张立均。于是,李选带着儿子去了张立均的办公室,“憔悴”地站在了张立均的面前。

孰料这副样子却打动了张立均。也许张立均见惯了容光焕发的女人吧?李选思忖,张立均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这个男人很少说这些话。半年多来,她只被他带到酒店去过三次。陪他在午后喝茶,经常也是无声无息的,不过偶尔说几句有关公司业务的事。这在很大程度上让李选已经仅仅将这个男人视为了自己的老板。

手机响了一下,进来一条短信。李选翻看,是曾铖发来的:在干吗?她回:喝茶。曾铖问:和男的吧?她回:嗯,一个公司同事。即便没有抬头,李选也能感觉到张立均质疑的目光。

她扬一下手机,说:“一个老同学。”

张立均“噢”一下,问:“大学同学?”

李选说:“不是,你忘了,我没读过大学。是小学同学。”

张立均皱眉道:“小学同学?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们居然还保持着联系?”

李选用一种连自己都有些惊讶的兴奋语气说道:“二十七年前了,昨天才联系上,他现在是个画家,好像还有些名气。”

李选感到有些上不来气,那种急于要表明什么的情绪,让她显得有些气喘吁吁。

张立均说:“男的?”

李选用力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能够当着张立均的面说起曾铖,这让她觉得瞬间平添了一些底气。

晚上吃过饭,儿子拿着李选的手机玩游戏,李选上网和曾铖说起了自己的感受。她问曾铖,是不是当女人对某个男人说起另外一个男人时,都会变得有力起来——就好比罗敷一样?曾铖似乎在忙别的,隔了半天才心不在焉地回道:什么意思?李选挺失望的,说没什么。曾铖就不说话了,但QQ头像一直亮着。李选在网上看起电视剧来,看的是《北京爱情故事》。这部电视剧最近热播,李选中午在办公室休息,为了将自己哄瞌睡,会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看。但是这天晚上她却被这部电视剧吸引了。她觉得剧中的男主角有些像曾铖。从网上搜出曾铖的照片,两相对比,越看越像。这让李选对剧情都专注起来。剧中那个像曾铖的男主角,是一个典型的多情男人,李选觉得连这一点也跟曾铖颇为相似。对于现在的曾铖,她了解多少呢?其实对于过去的曾铖她也所知无多,那时候大家不过是一群儿童,谈不上有什么值得被人去了解的东西。但是李选就是觉得曾铖这样的男人肯定不省油。支持她这个判断的是,曾铖刚刚跟她搭上话,就发出了“凑一块儿过日子吧”这样的呼吁。李选想,曾铖多半也是有口无心,但这样张口就来,还是挺说明问题的。正在想,曾铖在QQ上开始说话了:“那么李选,下午你告诉我你跟男同事在一起喝茶,变得有力了没?”

李选半天没回过神。她没有料到曾铖会这样想,半开玩笑道:“有力了,不过是我跟男同事提起你时,一下子突然感觉自己有了力量。”

李选似乎听到了曾铖发出的一声窃笑,他说:“明白了,你这个男同事在引诱你。”

李选心中一紧。张立均需要引诱她吗?——客观地说,他已经得手了。莫非,自己在潜意识中有着这种感觉盼望?李选无法理清。但她还是为曾铖的敏感感到吃惊。

李选说:“讨厌。别胡说。”

曾铖说:“女人只有无力面对男人诱惑的时候,才拿另一个男人给自己打气。也成,能被你用来抵抗魔鬼,也是我的荣幸。”

魔鬼?李选想,张立均不是魔鬼,没有那么凶恶,不如说是自己心里有一个魔鬼。这个魔鬼的形象她却刻画不出来,只是阴影绰绰,能够看到一丝阴影。

曾铖说:“还有另一种可能,女人在试图勾起男人兴趣的时候,也会故意说起其他男人。”

李选怔了怔:“为什么?”

曾铖说:“激起男人的妒意吧,起码是在释放某种信号——喏,我身边不乏男人。”

曾铖的犀利让李选有些难以适应。李选感到自己心里的那个魔鬼渐渐被曾铖勾勒出来了。即使曾铖看不到,李选的脸上依然尽量做出面不改色的样子,她问:“这么做有用吗?”

曾铖说:“多半有用。在这个意义上,我想,罗敷给太守吹嘘她的男人,没准是在反过来勾引太守呢。”

李选说:“可太守吓跑了。”

曾铖打着哈哈说:“古代人民太朴实啊,罗敷失算了。”

李选眉头蹙起来了,说:“曾铖你这人没正形,挺美好的一个女子,倒被你这么歪曲。不带这样的。”

曾铖说:“我承认,这么猜测是挺阴暗的,但这就是人性。李选你觉得我是在信口开河?”

李选迟疑着:“你好像说的也有点儿道理。”

曾铖说:“你看。所以呢,如果基于刺激对方的需要,女人在男人面前搬出另一个男人的时候,要慎重,现代人民没准也有朴实的,结果反而会被吓跑。”

李选说:“那你朴实不?”曾铖说:“朴实,我基本上是个古代人民。所以李选你别告诉我你背后还有个男人,我会被吓跑的。”

李选说:“别把自己说的那么脆弱。反倒是你这样的,容易把女人吓跑。”

曾铖说:“我这样的?”

李选说:“是,太多情,太会分析女人的心思。”

曾铖说:“一个男人,多情,会分析女人心思,难道反而是坏事?”

李选说:“我也说不好,但是这种男人,让人有点儿害怕。”

本来李选的态度是有些调侃的,但说着说着,心里却真的感到了某种惧意。手机响了,短信。这种状况以前遇到过,儿子停下正在玩的游戏,很懂事地过来把手机塞给李选。李选木然地看着短信的内容:睡了没。她在踟蹰,该不该回这条短信?不出所料的话,这条短信依然不是张立均发来的,但转瞬李选就回了过去:没呢,在跟同学聊天。她将这几个字发送出去,是种恶狠狠的态度。李选在想象这个莫须有的对方——她(没错,她!)深夜的时刻在张立均的身边,背着张立均使用张立均的手机,目的不过是想刺探出一些什么。但是,“她”为什么选中了我?李选想,张立均的手机一定储存着大量的号码,这个人为什么偏偏选中我?从名字上看,李选这个名字几乎就是中性的,很容易隐藏在海量的信息里。难道,在张立均的手机中,对于李选会有着格外不一样的标记?或者,张立均对“她”讲起过李选,并且格外令“她”不能释怀?这么胡思乱想着,李选的心情随之变得复杂。在李选的心里,从没有条分缕析地去梳理过自己和张立均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那种物理意义上的落差,让李选难以将自己和张立均联系起来。在李选的世界里,张立均这个男人没有可以去幻想的余地。但是,这个“她”却强迫李选展开了曲折的想象。直觉告诉李选:“她”一定不是张立均的妻子,却能够在深夜常常伴在张立均的身边;张立均和“她”非常亲密,否则“她”没有摆弄张立均手机的机会。此刻,张立均在做什么?酣然入眠,还是正在冲澡?“她”是什么心态?……李选似乎可以看到这样的一幕了: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一个女人用两只手(是的,两只手)握着手机,飞快地发送着短信,她时而转头看一眼身后,此刻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令她魂飞魄散,她紧张而又疯狂,也许还满怀着惆怅……

李选觉得自己的心被揪紧了。她几乎喘不上气。

儿子响亮地叫:“你发完没,我要玩悟空蹦蹦蹦!”

李选呆呆地将手机递给儿子。她确信,今夜不会再有这种短信发过来了。

曾铖在QQ上说了许多:女人一边抱怨男人无情、不懂她们的心思,一边又会对男人的多情和洞识感到害怕。说到底,是这个世界太幽暗,而人性中有着许多与生俱来的恐惧。我们最难面对的,其实只是我们自己。有时候,把一切简单化,靠着直觉来驱使自己,反而是好的。我们自以为已经被训练得理智而又冷静,面对任何心中向往的事物,往往摆出一副存疑的态度,然而谁都应该承认,即便我们如此显得像一只老狐狸了,世界也并没有给我们开辟出一条坦途。怎么不说话?睡着了吧?算了,我也下了,画画去。

李选这才惊醒,原来不知不觉自己发了这么长时间的呆。喋喋不休的曾铖遭到了冷落。李选似乎能够感到遥远的曾铖因此而生出的沮丧。她木然地读着曾铖的这些话,缓慢地打着字:抱歉。儿子闹,陪他玩了会儿悟空蹦蹦蹦。

李选觉得这几个字耗尽了她最后的一丝力气。她知道曾铖也不会再回复什么了。他走了,画画去了。在这个夜里,曾铖和“她”都不再会和自己发生联系——这个念头突然令李选感到了孤独。

小说《碎瓷》 二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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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选的踟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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