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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重逢(下)

佚名2020-08-21 17:41:58

1.

周围熙熙攘攘,俯下身去揉着小南瓜脸的陆桑,忽然就觉得那嘈杂之中,有一个遥远却清晰的,和梦中一模一样的声音。

“棠棠。”

她整个人愣在那里,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抬起头,有些茫然地循着那声音的源头看去。

百米之外,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傍晚的海畔,夕阳在他的周遭打上金色的光泽。

她的眼神触碰到了他的。

任树只觉得好似有洪水冲开了堤坝,胸腔里翻滚涌动着的,是潮湿的强烈的情感。

即便是当年她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变成了柔顺的长发,昔日浑身脏兮兮的衣服变为如今穿着得体的套装,但只要对视一眼,任树便在心中笃定,那就是方棠。

有来来往往的侍从给每个餐桌加菜,一些身影挡在了任树的面前,他伸出胳膊去拨开,而后迈开双腿,准备冲上前去。

然而不对,那双眼里闪烁的光芒好似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台上的陆桑,脸上并没有认出旧人的多余的情绪。她沉静地扯了扯身旁小南瓜的手,恢复了方才脸上的微笑:“我们下去吧。”

钟寅正起身等在那里,抢到捧花的小南瓜很是得意,跑过去抱住他的双腿。钟寅咧开嘴笑了两下,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陆桑伸出手去帮小南瓜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刘海,脸上也是浅淡的笑意。

那一瞬间,任树觉得自己好似站在流沙之上,双脚陷在其中,沙丘缓缓下沉,无法再向前走出一步。

每张餐桌上都有专门定制的姓名牌,任树看过去,她面前的牌子上,是“陆桑”两个字。

心中刚才陡然升腾出来的火焰缓缓地熄灭,任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椅子上坐定。

俯身伸出手去,将方才掉落在地上的玻璃杯碎片捡起来,手触碰上的时候,手背上有冰凉的液体。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泪了。

这一生的眼泪,好似都在十七岁的那个夏天,彻底地流干了。

但疼痛的感觉从来没有消失,只是日子慢慢滑过,凭借着自控和意志,它出来打招呼的时候,渐渐少了一些。

但十一年了,它从来没有减轻过。

“也许那并不是方棠吧,”任树思忖,“也许只是茫茫人海里,一个跟她有着相似眉眼的人吧。”

婚礼的流程和仪式已经结束,大家随意地走动,吃着自助餐点。苏岚走到前同事那边跟钟寅还有陆桑聊着天。不一会儿,Leo大声喊任树:“树,过来合影。”

苏岚正好听到,拉起陆桑的手:“走走,我们也一起去。拍照区的花朵背景墙,设计得可漂亮了。”

陆桑脸上的表情有一点点微妙:“我就不去……”

苏岚板起脸来:“人家都是主动去找新人拍照,你倒好,找你拍照还不去,走走。”

她也顺道拉上了小南瓜,对着钟寅说:“走,钟哥,一块儿。”

背景墙前,任树已经站在那里,苏岚拉着三人加入,陆桑的胳膊和他的轻轻擦过。

摄影师已经举起了相机,示意几人再靠近一些:“对对,再笑一点,很好很好。”

一张拍过之后,任树把目光投向陆桑,自动往旁边站了站:“要不要你们一家三口拍一张?”

苏岚发出爽朗的笑声:“什么一家三口!陆桑,大龄剩女。钟寅,黄金单身汉。再拖着一个小南瓜。”

“桑姐姐才不是剩女,桑姐姐是女神。”小南瓜声音稚嫩,扬起头说道。

任树的心中莫名松了一口气,好似少年时期坐在考场上,试卷发下来之后,看到所有的题目都是自己会做的,心里亮堂堂的。

然而陆桑的声音响起来:“好了,苏岚,什么大龄剩女,我可是准备嫁给Gavin了。”

苏岚眼睛一翻:“我的天,你真要嫁给那个美国暴发户?”

陆桑不置可否。

任树站在那里,心中是万丈波涛,可脸上仍旧是风平浪静,只有深深看进其双眸,才看得到其中的暗涌。

陆桑的眼睛自始至终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过,倒是苏岚打趣:“我觉得暴发户不靠谱,我老公这个朋友倒不错。”

她已经为陆桑介绍开来:“任树,二十八岁,植物学家。哎,对了,正好桑桑你也喜欢植物,来,你们认识一下。”

陆桑抬起头来飞快一笑,而后把头垂下去,双手扶住小南瓜:“好了,别闹了,我要带小南瓜去吃蛋糕了。”

婚礼上流淌着科恩的歌曲,安静祥和的音调,任树隔着熙攘的人群,偶尔把目光投向远处的陆桑。

他的心中仍有些隐约的期冀,或是幻想。

遥远的海面上波光粼粼,有一艘帆船平缓地行驶着,任树想着,若是那艘帆船驶过去之前,她能转过身来看自己一眼。

他便能在心中笃定,她是他失而复得的瑰宝。

然而她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2.

拳击馆里没有开空调,八月末的伏天,戴着厚厚的防护头套和拳击手套的陆桑,一遍又一遍地对着沙袋挥舞着拳头,全身如同从水中打捞出来的一般,随着每一次拳头挥舞出去,汗水也挥舞出去。

陆桑是大学的时候开始学拳击的。那一阵子她常常受失眠的困扰,即便是入睡,也总是被各种各样的梦境困扰,钟寅建议她去学一项运动。她第一次试着练拳击便被吸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这样坚持了下来,不用出差的时候每周都会过来一次。

她出拳时快、狠、准,眼神凌厉,和平日里的温和截然不同。有刚入门的学员向她请教如何挥拳,陆桑摆出架势:“你就想象着你最恨的一个人,伤害你最深的一个人,现在站在你的面前嘲笑着你,你要做的,就是狠狠地把这一拳挥出去。”

落了话音,她那一记拳,已经漂亮地打了出去。

练习了两个多小时,整个人几乎到了筋疲力尽的状态,她才把头套摘下来,和身旁的教练笑着聊了两句,随手拿起桌子上的矿泉水喝下一口。

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陆桑。”

转过头的时候,陆桑嘴角还带着方才的笑意,然而在看到来人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忽然凝固,恢复了往日里的冷清。

眼前的任树已经缓缓地走了过来。

“任先生?”她歪着头,“你怎么会来这里?”

任树倒也直接:“我是来找你的。”

陆桑的眼皮微微下垂,看着地面:“任先生不会是想追我吧?我已经订婚了,下个月就会去美国。”

“我知道,”任树的声音低沉,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可以一起吃晚饭吗?”

陆桑摇摇头:“吃饭就没有必要了,我要去洗澡了。”

没等任树开口,她已经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搭,踏着大步往浴室走去。

方才她在练习的时候,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旁人的,任树就那样坐在角落里看了两个小时。看的时候他想的是什么呢?想的是有一个晚上他和方棠躺在海边的沙滩上,潮水生生不息地涌动着,他开口问方棠:“棠棠,你有想过以后吗?”

“以后?”方棠转过头看向他。

“对啊,”任树扬着脸看天空,“以后想做什么?过什么样的生活?成为什么样的人?”

方棠的眼睛眯了起来,把双手伸向天空,好像那所有的星星都在她的指尖一样:“具体没有想过做什么,但一定要成为很厉害的站在高处的人啊。”

“站在高处的人?”

“对啊,”方棠指着其中的一颗星星,“就像那颗星星一样,抬起头就可以被看到,我想成为被看到的人。”

“那很棒啊。”任树的嘴角浮现一抹温柔的微笑。

“你呢?”

“我啊,”任树思忖了片刻,“那我就做一直看着那颗星星的那个人吧。”

那晚的风很大,月亮有些黯淡,星星却很明亮。

方棠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以后要学一门功夫,跆拳道、散打啊什么的,这样被别人欺负的时候,就可以打回去。”

任树笑笑:“对,学拳击。”

他像模像样地伸出手去,在空中出了一记左勾拳。

方棠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

3.

陆桑吹好头发,又重新化了个妆,走出拳击馆的时候,已经过去差不多四十分钟了。

却没想到,她刚一走出来,便有车缓缓地开到自己面前,车窗摇下,是任树的那张脸:“上来吧。”

陆桑思忖片刻,伸手拉开车门,在副驾驶座上坐下。

正值下班高峰期,街道拥堵,任树把车开得很慢。

他问陆桑想吃什么,她耸了耸肩:“都可以的。”

“刚才看附近有一家私房菜馆,我带你过去。”

陆桑一路保持沉默,只把目光投向窗外。

私房菜馆并不难找,在一栋白色的小洋楼里,靠窗的位置,看得到不远处的海岸线。

服务员把菜单拿上来,热情地介绍:“我们这周主推七夕套餐呢,两位要不要看一下?”

“七夕了啊。”任树淡淡地应了一声。

“对啊,”服务员不过二十岁的样子,笑起来眼睛眯在一起,“套餐很划算,都是招牌菜,还赠送玫瑰呢。”

“就这个套餐吧,”陆桑打断了她的话,“玫瑰就不用送了。”

“好的。”服务员收起菜单准备离开。

任树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开口喊住了她:“等一下,葱、姜、蒜不要放。”

陆桑正摆弄着桌布上流苏的右手,微微顿了一下。

“过敏是吧?好的。”服务员应声道。

陆桑明显有点慌乱,但随即就镇定下来:“好巧,我也不吃葱、姜、蒜的。”

任树点头:“我知道。”

陆桑把脸转向窗外,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口,微微一笑:“任先生还说不是想追我,都把我调查这么仔细了。”

任树低头:“陆小姐,你很像我一位故人。那天在婚礼上,我几乎就以为你是她了。”

陆桑不置可否,狡黠一笑:“国内如今也流行这种套路了吗?去年我在巴黎度假,有法国男人过来搭讪,说我很像他初恋。任先生的那位故人,不会也是初恋吧?”

“不是初恋,”他思忖了片刻,开口道,“是至爱。”

陆桑摇摇水杯,没有再说话。

菜已经一道道端了上来,南瓜鲑鱼、香芋牛肉、冬瓜荷叶煲鸭、梅子桂花藕,任树自然而然地把陆桑面前的汤碗拿到手中,舀上半碗老鸭汤放到她面前。

“我听Leo的妻子说,陆小姐是做园林设计的?”

“对,算是主业,有个工作室,业余时间也做心理咨询。”她从卡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推到任树面前,“任先生如果有什么心理咨询方面的需要,尽管来找我。”

“那我就先收下了。”任树接过那张名片,迅速扫了一眼。

窗外,夕阳收起了最后的余晖,天色黯淡了下去,餐厅里的灯光旖旎,因着是七夕,流淌着的,都是温情甜蜜的歌曲。

“你是说下个月要去美国?”任树装作不经意地问。

“对,我未婚夫在那边,我带着小南瓜一起去。”陆桑把“未婚夫”三个字咬得特别清楚。

又坐了一会儿,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陆桑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客气道:“任先生,要不先这样吧。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不待任树搭腔,她便朗声喊道:“服务员,埋单。”

任树忙打断:“我来。”

因着去拳击馆,带的包有些大,乱糟糟地放了很多东西,陆桑总算摸到自己钱包,将它从包里拿出来的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被带了出来,跌落在地上,弹跳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任树和陆桑同时看过去。

躺在地上的,是一只带绳子的银白色口哨。

看得出来时间有些久远,那银白色已经没有什么光泽。目光落到它上面的那一瞬间,任树的脑海中响起一声嘹亮的口哨声。

——“那这个送给你,以后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就吹响它,我就会赶过去救你。”

——“好漂亮。”

她欣喜地接过去,放进嘴里,嘹亮的口哨声,划破了当时沉闷的夜空。

彼时,陆桑站立在那里,微微有些惊慌地看着那只口哨。

倒是任树,沉默了几秒钟之后,缓缓地俯下身去,将它捡起来放在手中。他回过头看向她,把手伸过去,强忍住心头百转千回的情感:“棠棠。”

陆桑没有去接,她抓起沙发上的包,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华灯初上,七夕的夜晚,街头满是牵着手的爱侣。暮夏,已经有些凉意,陆桑就这样夹在人流之中,被推搡着往前走。

眼睛落在拐角处的花摊上,一簇簇红玫瑰与满天星交织。

——“棠棠,你喜欢玫瑰吗?”

——“喜欢,最喜欢红玫瑰。”

——“有人觉得红玫瑰艳俗呢。”

——“哪里,生机勃勃的,多好看。”

——“那我让我爸给带卡赞勒克玫瑰的种子,我种一株给你。”

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大把大把地送过陆桑玫瑰,她向来是不屑的——“如今市面上流行的,粉色的那种叫奥斯汀,大红色的是卡罗拉,鹅黄色的是蜜桃雪山,都不过是月季而已,骗骗小男生小女生的,你就不要再浪费心力了。”

她曾经拥有过一株真正的卡赞勒克玫瑰。

深吸了一口气,把几乎要汹涌而出的眼泪忍了回去,陆桑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大踏步地往前走去。

二楼,任树仍旧站在方才的餐厅里,隔着落地窗,静默地看向窗外。

4.

晚上回家,陆桑同Gavin通了电话:“我愿意和你结婚,不过我工作上的事情还要处理一下,小南瓜的签证也还没有办好,落实好这些之后,我立即去美国。”

电话那边的Gavin自然十分开心:“等你,陆。”

挂断电话从阳台走出来,坐在地毯上玩积木的小南瓜扬起脸来:“桑姐姐,我们要去美国了吗?”

“对啊。”陆桑平日在外人眼中,是不折不扣的高冷工作狂,也许只有在小南瓜面前,她才会露出最最温柔的一面,“去美国多好啊,可以带你去迪士尼看白雪公主、米奇。你不是喜欢吃牛排吗?在那里我们每顿都吃牛排。而且现在小南瓜是不是觉得心脏动不动就会不舒服?等我们到了美国,那里有个神奇的医生,让他给你施展一下魔法,小南瓜就会有世界上最强壮的心脏……”

“那钟寅哥哥呢?”小南瓜嘴巴一撇,委屈巴巴的样子,“钟寅哥哥会不会跟我们一起去?”

没想到她担心的竟然是这个,陆桑微微一愣,开口道:“钟寅哥哥不跟我们一起去美国,不过我们可以经常给他打电话,小南瓜想他的时候,我就带你回来看他。”

“骗人,钟寅哥哥说,你去美国之后,要和别人结婚了,就不会经常给他打电话了。”

“乱说,”陆桑拍了拍小南瓜的脑袋,“钟寅哥哥是我的恩人,是我的好朋友,就算我和别人结婚,也会经常和他联系的。”

“那你为什么不能和钟寅哥哥结婚?钟寅哥哥多好啊。”小南瓜还是噘着嘴巴。

陆桑索性也坐在地毯上,和小南瓜一起堆着五颜六色的积木:“小南瓜,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不是那么简单的。”

小南瓜不再言语,却还是耷拉着脑袋,圆鼓鼓的脸上摆出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倒让陆桑觉得有几分好笑。

陆桑是两年前把小南瓜接过来和自己一起生活的,那一年她才不过三岁,是被福利院送过来做心理治疗的。因为自幼生活在一个畸形的家庭中,小南瓜自闭倾向严重,缺乏安全感,完全拒绝与外界沟通。

陆桑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渐渐让她打开心扉,愿意去接纳外部世界。

后来她对陆桑产生了极其强烈的依恋感,父母被执行***之后,陆桑和福利院商议,只要她在家的时候,都会把这个孩子接到身边。

她慰藉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慰藉了她。

让那个曾在二十岁信誓旦旦地说着“我不需要爱,也不会付出爱”的冷漠坚硬的女孩儿,有了柔情与牵挂。

但她也知道,小南瓜自幼就患有心脏病,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治好她。

这些年业余做心理治疗,陆桑已经见识过人间的太多苦难,行走在路上的许多个微笑的人,心底可能都怀揣着无法对人言说的阴霾与重负。

她努力去倾听,去接纳,去给出建议,去帮助他人重建。

然而她始终无法治愈自己。

翌日,钟寅在救助局带领新进来的几个年轻男孩训练的时候,有人喊他:“钟队,有人找你。”

钟寅看了看腕表,做出手势:“现在是操练时间,等四十分钟之后。”

四十分钟之后,身穿迷彩服的钟寅将头上的帽子拿掉,一边大口喝着矿泉水一边往休息室走去。见到来人时他感觉有些面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对方先伸出手来:“我是任树,在Leo的婚礼上我们见过。”

“噢,”钟寅恍然大悟,“想起来了。”

但他还是有些不解:“你怎么会来找我?”

原本任树想建议出去坐坐,但局里毕竟管理严格,休息室也没有其他人,钟寅表示可以就在这里谈。

“我是有些事情想问问你,”任树开口道,“是关于方棠的。”

“方棠?”

“就是现在的陆桑。”任树解释道,而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到钟寅面前。

那张照片已经褪色发黄,看上去有些年月,钟寅不明就里地接过来,照片上是一个少女。

那女孩儿坐在树下,穿着看不清颜色的宽松的毛衣和长裤,好似并不知道有人在拍她,侧脸看向一旁。

“你觉得这是陆桑吗?”任树问。

钟寅没有开口,坦白来说,若是旁人,看到这张照片,几乎不可能把她和如今的陆桑联系起来。

如今的陆桑,是国内知名的园林设计师,名下的工作室估值上亿,穿香奈儿的套装,走路的时候脚下有风,整个人好似一枝铿锵有力的红玫瑰。

照片上的少女,衣服脏兮兮的,整个人羸弱、憔悴。

若非要找出什么相似之处,应当只有眼神,倔强又清冷。

但钟寅不同,钟寅当然认得出来,照片上任树嘴里的方棠,就是陆桑。他十一年前第一次见到陆桑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瘦弱、惊恐,整个人好似荒原上的一只小动物一样,战战兢兢的,时刻担心自己面临着灭顶之灾。

不明白来人的用意,他自然也没有立即回答,反问任树:“是又如何?”

“我一直以为方棠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的声音有微微的哽咽。

十一年前。

钟寅盯着手中的那张照片,脑海中很多记忆汹涌而来,十一年前,那个狂风暴雨肆虐着的救援夜晚。

5.

若是查新闻,应当还可以找到那条旧报道。那天下午,闽江口水域“德胜”号与“富航”号相撞,船上多人未撤退成功,东海救助局启动紧急救助工作。

原本计划出动救助船,但正逢台风突袭,救助船完全无法靠近,只得转为飞行救助。海上飞行救助队那时候才成立不久,钟寅是从海上船舶救援转业到那里进行飞行培训的,先前他作为后备飞行员参加过一些飞行救助,但那一次,是他第一次以机长的身份救人。

救助难度异常大,恶劣天气下的海洋如同嘶吼号叫的野兽一般,不断有银色的闪电撕破浓墨般的夜空。将两艘失事船只上未撤退人员全部营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基地也下达了返航的命令。然而,就在钟寅准备返航的时候,飞机上的强探照灯最后一遍从海面上扫过,他的眉头紧紧蹙起,大喊了一声:“不能返航,还有人!”

对讲机里传来基地的声音:“钟寅,已经做过人数统计,所困人员已全部救出,立刻返航,立刻返航。”

风雨已经平息了下来,方才呼啸的海面也已平静下来,乍一看去,看不到任何人影。

钟寅却坚信方才探照灯从海面上照过去的片刻,随着海浪上上下下起伏的,是一个人影。

“不能返航。”他肯定地回复一句,然后将探照灯全部重新打开,救援机缓缓往下降,在离海面不过十五米的高度搜索着。

同行的后备飞行员有些担忧:“机长,基地在命令返航,而且,救生员都转移在了另外两架飞机上,我们是救不了人的……”

“救得了。”钟寅声音坚定,屏住呼吸,驾驶飞机继续在海面上空盘旋,“只要有人,就一定要救。”

探照灯继续晃动着,钟寅耳边的对讲机里传来基地领导愤怒的声音:“钟寅,二十分钟后海面上还有台风,我命令你返航!立即返航!”

身旁人也劝他:“机长,这样会受处分……”

“保持安静,协同搜索。”钟寅冷静地下着命令。

机组人员不再言语,大家对视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也协同进行着搜索。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钟寅只能估算落水人员可能的漂流范围。

“看到了!”同行的阿荣大声喊道,声音有些激动,“在那里,那里有人!”

探照灯明晃晃的灯光打在了一块木板上,果不其然,仔细看过去,木板的边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阿荣,”钟寅转过头看向身旁,并非征询意见,而是直接命令,“做个交接,你来飞,我下去救人,控制好高度。”

“机长……”

“遵守命令。”

“是,机长!”

将救援绳在自己身上捆绑好之后,钟寅双手握住绳子,一点点往下降落。

台风就是在那个时候卷土重来的,刚刚平静下来的海域,一时间又如同被惊扰到的巨龙,有让天地变色的力量。

一个巨浪打过来,方才的那块木板,便了无踪影。

暴雨毫不留情地拍打着钟寅的面庞,绳子也有些滑,他双手抓得更紧。

头上帽子上的探照灯也在四处照射着,钟寅的心中有些急切,也有些担忧,如此恶劣的天气,若不及时找到,那人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飞行员强顶着基地的压力又来来回回在海面上方盘旋了十几分钟。驾驶飞机许久,又这样被吊在半空中,钟寅也几乎筋疲力尽。

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肆虐的狂风暴雨中,忽然传来清脆嘹亮的口哨声,好似光明和希望一般,即便是在那样肆虐的风暴中,却还是依稀可辨。

二十出头的铮铮男儿,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

少女被钟寅用救援绳系在腰间环抱住带回机舱的时候,嘴里仍旧牢牢咬住一只银色的口哨。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嘴唇发紫,只有微弱的生命迹象。纵使钟寅利用所学知识做紧急抢救,还是没有任何好转。

飞机着陆之后,少女立即被安排送往救助站附属医院进行抢救。

她在医院昏迷了整整五天,做了很多次的心脏复苏,第六天的时候,才渡过危险期。

护士司芸开心极了,从病房冲出去给钟寅打电话。

少女缓缓地睁开眼睛,盯着头顶上完全陌生的天花板,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

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第一个画面,便是钟寅俯身将手中的花束放在床边柜子上。

康乃馨和满天星,中间搭配着的,有几枝她喜欢的红蓼。

钟寅转过头来,碰上她的目光,眼里有欣喜:“你醒了?”

那一刻,少女觉得异常安心。

好似前尘旧梦都已消散,她的今生,从此刻开始。

她全身上下除了衣服和脖子上的那只口哨,没有任何可以识别身份的东西。钟寅问她的姓名、住址,她紧紧咬住嘴唇一言不发,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他。

司芸私下同钟寅说过:“小姑娘身上很多伤疤,新的旧的都有,应该是受过很大的伤害,一定要注意保护她的情绪。”

她不说,钟寅倒也不逼问,附属医院和救助局紧紧挨在一起,闲暇的时候他便会过来看她,偶尔带点零食、水果或者拿几本书。

小半个月后,因为中秋快要到了,钟寅过来时给她带了一盒冰皮月饼,拆开一个递给她。她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颤巍巍地接过,放在嘴里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好像想起了什么往事一般,垂下头去,微微笑了一下。

她开口说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叫陆桑。陆地的陆,桑叶的桑。”

除此之外,她不愿意再透露更多的个人信息,钟寅查阅最近一年报上来的失踪人口名单,也没有找到这个名字。

她说她叫陆桑,钟寅便接受了这个名字。

他当然知道她有伤痕,她有阴霾,她有不愿提及的往事。

他并不想去追问这些。

6.

高崎机场,国际航班候机楼前。

陆桑从送机车的后备厢里拿出行李箱,将一起带着的泰迪熊塞到小南瓜的手中:“来,抱好你的熊宝宝。”

相关手续差不多都已妥当,工作上的事情虽说还没有完全处理好,但想着在纽约也可以继续处理,Gavin也在催促着,陆桑还是选择了尽早出国。

手里牵着小南瓜去柜台办理值机手续,小南瓜还是第一次坐飞机,对一切都很好奇。

手机不停地在响,各种事情仍旧是在处理之中,陆桑一边拿着两人的登机牌找安检口,一边戴着耳机用英文交涉着日前接下来的这个园林设计的cae(单子)。她刚挂断电话,又有电话打来,她下意识地接通:“你好,哪位?”

那边传来的,是始料不及的声音:“棠棠,是我。”

事到如今,陆桑知道自己若是再说出“你认错人了”之类的话,只能显得苍白无力,需要更多的解释。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索性沉默。

任树开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和你好好聊一聊。”

陆桑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开口道:“我没有时间了,今天就飞纽约。”

“今天?”任树有些吃惊。

“对,”陆桑抬起头看了看候机大厅墙上随处可见的时钟,“一个半小时以后。”

她已经牵着小南瓜的手走到了安检区的VIP通道,示意小南瓜将手中的矿泉水丢到垃圾桶,对着任树开口道:“我要去安检了,先挂了。”

顿一顿,她又补充了一句:“任树,你就当方棠已经死了。”

任树几乎是疯了一般推门跑出房间,径直冲到地下车库,将车开出来。

高崎机场,他满脑子都是这个地方,高崎机场。

一个半小时,时间是足够的,但恰逢晚上下班高峰期,处处拥堵,汽车开两分钟就要停上五分钟,任树等得焦躁。

担心方棠已经过了安检进了候机厅,任树给自己的助理打电话:“你帮我订一下机票,厦门飞纽约的,今天晚上的,哪趟航班都可以,只要保证我半个小时之后到机场能拿到票就可以了。”

坐在驾驶座上的他,看起来面无波澜,心中却好似升腾着火焰,热烈、炙热,快要把自己灼烧了一般。

八月底,仍旧是多雨,方才晴朗的天空忽然云层涌动,而后便有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车流的移动更加缓慢。作为一个自然科学家,他竟然在这一刻,由衷地想向上天祈祷。他已经失去了她一次,他祈祷这一次,上天能帮助他留下她。

小南瓜不肯在候机室好好休息,陆桑陪着她到登机口那边隔着玻璃看飞机,她把整张脸贴在玻璃上:“桑姐姐,下雨了呢。”

“对啊,下雨了。”陆桑伸手揉了揉小南瓜的脑袋。

口袋里传来手机短信的声音,她拿出来看,是方才任树的号码。

“棠棠,留下来吧。”

陆桑在屏幕上移动着手指,准确地按下了“删除”,想了想,顺势将任树的号码设置成了“阻止来电”。

广播里已经传来了登机的通知,陆桑牵着小南瓜的手大踏步地往A12登机口走去。

“棠棠。”那叫喊声响起来的时候,陆桑只觉得心中一颤。

不要回头。她告诉自己。

“棠棠。”

不要回头。

候机厅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在一片混乱与嘈杂声里,陆桑听到了嘹亮的口哨声。

三短一长。

陆桑只觉得双脚好似有千斤重,每往前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三短一长。

有冰凉的液体顺着面庞滑落,小南瓜扬着头看她:“桑姐姐,你怎么哭了?”

三短一长。

前尘旧事席卷而来。

那年收到银白色的哨子的她欣喜地吹来吹去,和任树设定了每个哨音表达的意思。

两个短声是“再见”,三个短声是“帮帮我”,三个长声是“谢谢你”。

三短一长——是某日她心血来潮看着任树时,偶然吹出来的,任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坚持不肯说。

是“最喜欢你”。

陆桑的脚步停了下来,猛然转过头去。

他因为一路奔波,额头上是细密的汗珠,衣服也微微潮湿。

那只哨子仍在他的嘴边,他缓缓地一步步向她走来。

陆桑的眼泪汹涌而下,整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哭得不能自已,她一遍遍地呢喃着他的名字:“任树,任树。”

他在她面前站定,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棠棠。”

国际航站楼那天放的背景音乐,是中岛美嘉的歌。

她空灵又绝望的声音正好唱到了那首歌的最后——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是因为还没遇见到你像你这样的人存在这世界上让我稍微地对这世界感到喜欢像你这样的人存在这世界上让我稍微地对这世界有了期待

小说《岛屿玫瑰 》 第二章重逢(下)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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