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步确诊

这人啊，进了医院，就没了自***，这是生活中唯一消费者没有选择权的地方。进商场，东西贵了，可以选择便宜的；进饭店，馆子大了，可以选择大排档、小吃部。这进医院，大家都争着抢着进权威的，人命关天，放之四海，皆为重视。

水电医院是东洲市最好的医院了，仅次于省会的医大附属医院。

X线检查、胸部CT、痰脱落细胞检查、MRI检查、纤维支气管镜检查……郭有庭手中的钞票眼看着由厚变薄。古时候，老祖宗留下来的“望闻问切”四诊疗法，套路基本还在，但现在都是借助高精尖的仪器帮助诊断的。

折腾了一上午，尹玉红也累了。

“结果，明天再取吧，我明显觉得四肢乏力，喘不上气来了。”

“那也行，我们现在回去，检查结果明天我自己过来取。”

第二天上午，郭有庭先去菜市场买了五斤排骨给老父亲送去，又急匆匆地赶到了医院。

“爸，用高压锅的时候，看着点儿，别老琢磨你那围棋。”郭有庭嘱咐道。

“我昨晚梦见你家玉红了。她有一个月没来了，以前每周都来看我。”郭有庭的父亲说道。

“都挺好的，她前一段时间感冒了，一直没好利索。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啊。”郭有庭临出门还不忘叮嘱道。

吃五谷杂粮的，怎能不生病。医院的“生意”永远是那么红火，人来人往的。

尹玉红的检查检验结果都出来了，和郭有庭自己预料的一样，似乎更严重，初步确诊是肺癌Ⅱ度。

郭有庭拿着结果单子，站在医院大堂门口，眼里的泪水转了几圈之后，最终还是没忍住。

“茶蛋，热乎的茶蛋，新出锅的小米粥，热乎了啊。”医院门诊大楼门口的摊贩们在竭力地叫卖着，明天就是西方的平安夜了，卖茶蛋的摊主也戴上了红色的圣诞帽，帽尖上还一闪一闪的。

郭有庭从羽绒服的兜里掏出手机，又将手机放了回去，脸上的泪水已经被这零下二十几摄氏度的气温带走了温度，存在泪痕的地方，犹如被锋利的刀片划过一般的疼痛。他不知道，老伴尹玉红生病的这事情应该告诉谁。女儿正读大四呢，这几天正忙着期末答案。

反正他的心里很乱。

郭有庭一个人走在街路上，天气阴沉沉的，天空中一点风都没有，雪花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他左手中拿着妻子尹玉红的检查结果，右手攥着一块钱的硬币，向806路公交车车站走去。一会儿的工夫，他的头发眉毛、肩膀上都落了白白的一层，看上去他也苍老了许多。他现在走的这条路，是昨天他陪妻子来医院做检查时两人一起走的路，妻子昨天走了一路，也咳嗽了一路。

医生刚才说的话，让他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更加地感觉到战栗不安。

“你爱人目前咳嗽、咯血、经常胸闷都是肺癌的最常见的早期症状。因为长在支气管内的肿瘤，会阻碍空气的进进出出，以及刺激支气管壁造成的。当侵入支气管黏膜的血管时，咯血的情形自然而然就随之而来了。因为现在是冬天，呼吸道疾病频发，你们，包括很多人都认为是普通的呼吸道疾病，通俗地来讲就是当成感冒来治了。做好心理准备，做手术吧，没别的办法。”医生的话说起来很轻松，但字字犹如重石，压在郭有庭的心尖，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痛。

“医生，那她现在就呼吸困难是怎么回事？是民间老百姓说的肺部已经被堵满了吗？”此时的郭有庭像个孩子，对未知充满了恐惧，但还不得不问。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堵满是具体指的什么，但医学上是这么一个情况，当癌瘤阻塞支气管时，导致肺萎缩，减少了肺活量，造成胸闷，以至于呼吸越来越困难。”这位医生说得已经很详细了。郭有庭道了声谢谢，拿起病历本走出了诊室。

806路公交车终于来了，而且是一起来了两辆。在别人前后夹击中，郭有庭被人挤上了公交车。车厢里的地面上都是泥泞的雪水，黑乎乎的，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硬币落进到投币箱的那一刻，“叮当”的一声，在郭有庭的内心中仿佛炸开一样。

公交车一站又一站地行驶着，上来一拨人，又下去一拨人。以往很常见的场景，今天在郭有庭的眼里，一切都好像有着特殊的意义。他害怕这种场景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现，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妻子尹玉红似乎要比自己早几站下车，这是他内心中，现阶段所不能接受的。

“水利水电设计院到了，请前门上车，后门下车。上车后请站稳扶好，上车请投币，下一站理工大学站……”

水利水电设计院的大楼，在郭有庭的眼里越看越宏伟，越看越觉得装修很漂亮。自己是一名水电人，大学毕业的时候，本可以直接进入到这里工作，但那个时候，祖国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思想教育了他，他选择了最需要他的水电建设工地现场。年轻的时候，与妻子聚少离多，祖国的大江南北，多少个水电站都留下了自己的身影。曾经在非洲援建三年没回国，更别提回家了。这老了老了，有时间了，还落得个现在这么一个窘境。记得年轻的时候，水电站建设往往在条件艰苦的地方，穷山恶水，再苦再累都没让自己畏缩过，而这次，郭有庭不但畏缩了，而且有些战栗，甚至他也开始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理工大学站到了，请前门上车，后门下车。上车后请站稳扶好，上车请投币，下一站和平广场站……”

公交车的报站器再次牵回了郭有庭的思绪，车窗外的雪，看上去比刚才更大了。他的视线里，仿佛像以前黑白电视里信号不好，屏幕里出现雪花的感觉一样，密密麻麻地模糊成了一片。

雪落的速度，很快；车辆停下来的速度，很慢。

理工大学车站，上来十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乘客，嘻嘻哈哈说笑着。

多么快乐的年纪，父母都在，对于一个孩子来讲，是多么重要和幸福的一件事情。自己的女儿也正在这座城市里最好的大学里读大学四年级，转过年的七月份就要毕业了。

郭有庭今天想得太多太多。

而且前几天听吴涵东说过，也就是自己小姨子家的孩子，女儿郭晓莹的表弟，传来的小道消息：郭晓莹处了一个男朋友，是学生会的副主席，小伙子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但家是农村的。

女儿结婚的典礼现场，父母双全的场景是否会变成一种奢望呢？那手中的检查结果什么时候告诉女儿呢？回家是否对妻子实话实说呢？一系列的问号，在郭有庭的脑海里闪现，但都没有答案。

十几站地的车程，因为今天雪天路滑，公交车开得较慢，在郭有庭的感觉中，这时间过得更慢。

终于到了自己要下车的车站。雪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相反，飘落得更加紧密了。手表上的时间已经显示中午十一点多了。

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家面对自己的妻子——尹玉红。有时候，就是这样，为了照顾别人的情绪与心情，往往自己还要想尽一切办法来伪装自己，甚至去善意地欺骗别人，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不得已的这一方深爱着对方，已经没有实际能力让对方免于伤害，只能这样去做，违心地去隐瞒、欺骗。

郭有庭下了公交车，到家还有一千米左右的距离。左手里的检查结果，让他没了主意，是先回家，还是找一个地方让自己先考虑考虑怎么面对尹玉红？

几个孩子在路边嬉闹着，绕着郭有庭躲来躲去。

“别摔了，雪天路滑。”郭有庭大声喊道。

可孩子们玩得正兴起，哪里还能听得进去他的劝告。

唉，再有几年，女儿要是结了婚，孩子也会这么大了。他心里想着以后的很多事情，越想越没了主意。右手伸进裤兜里，拿出电话，拨了出去。

“老赵，你干什么呢？”郭有庭说得有气无力。

“刚从浴池出来啊，准备弄份冷面，外加一瓶啤酒解解渴。”一身棉睡衣的赵吉利正从一家面馆里出来，虽然寒气从他的裤管里直往上冒，可他没觉得怎么冷，手里拎着一瓶啤酒。

“这天都快零下三十度了，你还吃冷面喝啤酒，不要命啦。”郭有庭惊讶地说道。

“唉，我这工作天天温暖如春的，你们怎么会懂？要不也过来一起喝点？”赵吉利在电话的这一头笑着说道。他手里的手机，还是郭有庭女儿郭晓莹刚刚换下来不用的，赵吉利每次接电话，都把手机的天线完全拽出来，弄得自己像个雷达兵一样。

赵吉利是郭有庭的小学、初中同学，一起下过乡，在一个青年点。虽然已经五十九岁了，但身体结实得很。别看个头不是太高，但胸大肌十分健硕，郭有庭找他，除了两人私下关系较好以外，最主要原因是赵吉利的妻子十五年前也是死于癌症。

“你先吃吧，我五分钟之后能到你那里。”郭有庭指的“那里”其实就是赵吉利所说的天天温暖如春的大众浴池，他是那里唯一的一名男搓澡工。

“你来吧，我回浴池吃，我给你带份炒面啊？蛋炒呗？”赵吉利说完，又钻进了刚才的那家面馆。

“不用，我吃不下。”

没等郭有庭说完，赵吉利的大嗓门已经喊了起来：“杨老板，再加蛋炒面一份，别放香菜。对了，再来一瓶啤酒。德海，德海，听见没？”

“好嘞！大利哥。你喊我德海就行，喊我杨老板都给我喊蒙了。”后厨传来厨师兼老板杨德海扯着嗓子回答的声音。

其实，后厨与前厅的距离，就是一块已经被油脂浸染成硬度十足的门帘。上面“生意兴隆”的字样已经模糊得一塌糊涂。

三五分钟的工夫，冒着热气的蛋炒面被端了出来。厨师兼老板杨德海手脚麻利地打开包装盒，将面划拉进去，外面又套上了一层塑料袋。收过赵吉利递来的零钱，数也没数，放进了自己腰上的小挎包中。

“大利哥，那旁边有油炸花生米，你自己装点，我这儿现在就我自己，忙活不开了。”杨德海又额外递给赵吉利手掌大小的一个薄薄的塑料袋。他比赵吉利小那么十四五岁，街坊邻居的十多年了，也都熟悉，浴池与这德海面馆也就十几米远的距离。

“是，我看见你家弟妹去我们那里了，也应该快回来了，女同志洗澡慢，正面搓、侧面搓、背面搓、侧面搓，哪像我们男同志只需要正面搓与背面搓！理解。”赵吉利装了五调羹油炸花生米。

嘴里还数着：“一勺、两勺、三勺、四勺、五勺。”

临走的时候，还冲着后厨喊上了一嗓子：“德海，我走了啊，五勺啊，大概三四十颗花生米。”

“好的，大利哥，喝完记得把酒瓶给我送来，没收押金啊！”后厨呜呜作响的火苗声里，杨德海依旧扯着嗓子回应道。

小说《好好过日子》 第四章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