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幻想，长大以后我会娶怎样一个男人。
在以女子为尊的大楚，男人们都热衷胭脂水粉，以柔弱娇媚为美，所以从小我接触到的男人，都是我爹那样的。
作为大楚第一贵族的家主，我母亲迎娶的主君，当然是那个时代里声誉最好的男人。
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柳玉丞。
他有一个好家世，临东王家的嫡长子。
他有一个好性子，一张完美的脸，还有令人称赞的才学。
然而除此之外，作为他亲生女儿的我还知道，他有与生俱来的宅斗技能，他的梦想就是能称霸我母亲的后院，成为舒府后院里掌握生杀大权、说一不二的主君。
这就是他所有抱负了。
所以，当我没有娶亲的时候，我一想到自己要娶大概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回家，我就有出家的冲动。不过好在，我没有娶到这样的男人。我娶的男人，虽然性格特别了一点，身份危险了一点，过程曲折了一点，但是，他绝不是我爹这样的人。
他叫沈夜，还有个名字叫苏容卿，是我的老师苏阁老的独子，但暗地里，他是大楚第一小倌馆凤楼的主子，是暗庭的隐帝，他的美甩我爹十条街，他的野心也和他的美成正比，甩我爹不止十条街。我爹的梦想是掌管舒家的后院，沈夜的梦想，大概是掌管这个天下的后院。
“少主！少主！”
管家急促的声音老远传了过来，我假装没听见，看着棋盘，皱着眉，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
上官流清坐在我对面，抿了一口茶，似笑非笑道：“大局已定，你差不多就要输了，有事赶紧去忙。”
“我还没输……”
“少主啊！”管家“扑通”跪倒在我脚下，拉扯着我的裙角号哭，“你赶紧去梧桐苑看看啊！主君要和少主君打起来了啊！”
一听这话，上官流清挑起眉来，眼里波光流转，有了几分看笑话的味道：“我倒是忘了……沈夜现在是你的主君，你爹那个性子……”说着，她没说下去，竟是笑出声来。
“没事的。”我面色不改，“沈夜和我爹不会有大事，打不起来。”
“倒也是。不过，你爹不会给他面子吧？听说过一阵子你那个状元小叔子要回来了，要是看到你爹怠慢他大哥，怕是不会给你好脸色吧？”
“你说沈从？”想到那个已经离家一年的少年，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来，“他后天回来。”
沈从是沈夜的义弟。一年前我力排众议，逼着圣上开辟了男官制，沈从很是争气，当年就中了状元。十八岁的男状元，这个位置高得我都害怕。按照惯例，状元本来可以直接任正五品的中央官职，但因为这是男官制的第一年，朝中多有非议，于是哪怕是状元，沈从也和其他几个男学子一起被派到边境县城中当一个从七品小县令。我本来以为沈从要在地方磨上三四年，可耐不住沈从太有能耐。春闱过后到县城任职，才三个月就把一个贫瘠小县变成了旅游县，夏末上缴税赋，一个县城抵得上华州三分之一的税收。
谁都知道华州这种边境州都是不毛之地啊，每年都是国家贴钱补养，突然出现一个能送钱的县，圣上大喜过望，当即把他提拔成了正五品华州司仓，专门管钱。沈从管钱还没一个月，华州总府就被围了。他的同事长官弃城而逃，一路马不停蹄，就留了完全不知情况的五千守兵给沈从。沈从居然就拿着这五千兵马对三万围城敌军，坚持守了半个月的城，避免了大楚主力军两面受敌的情况，成了大楚胜利的关键性因素。
如此逆天的功绩就算了，等冬末上缴税赋时，陛下本来打算给饱受战乱的华州拨钱，结果，华州竟给朝廷上税了！
十几年了，华州第一次给朝廷银子。听说陛下当天晚上抱着华州上缴的银子睡了整整一晚。第二天陛就下决定了，她要把沈从调回来，要给沈从升官，要让沈从当大官！
大概是穷疯了，突然看见了一个财神爷，陛下丧失了所有理智。
第二天，任谁拦着，陛下都不管，坚定地要召沈从回来当正四品户部侍郎。
户部侍郎，离正三品户部尚书也就一步之遥。我作为御史台大夫，掌管整个御史台，也不过就是正三品啊。沈从当官还不到一年啊……
想了想，我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人比人气死人。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似乎是，他脾气不太好，是个护兄狂魔，要是看到我爹给沈夜脸色看，我很担心他会来舒家把我爹打死。
想到这里，我的身体不由得抖了抖，只好将棋子一抛，道：“我还是去看看吧，得去给我爹提个醒。”
不然，沈从要动手的时候，我怕我拦不住他。
这样想着，我便提步匆匆往梧桐苑去了。
梧桐苑是我爹的院子，不用猜我也知道，一定是我爹把沈夜叫过去的。自从我决定要和白少棠和离开始，我爹就和沈夜斗上了。他身负无数宅斗技能，和沈夜两人在这舒家后院闹了个天翻地覆，我娘和我都吓得几乎不敢回家。
不过，看着看着就成了习惯，我现在看见家里人拔刀相向已经能面不改色了。
“让一让。”我推开正在打斗的侍卫甲。
“借过。”我从躺在地上的侍卫乙身上踩了过去。
“把大夫叫过来，把这位好汉带下去，要是死了，就给点安葬费吧。”我指挥着人把正在喷血的侍卫丙拖了下去。
过五关斩六将，我终于到了梧桐苑正堂。
我爹坐在正堂椅子上，脸色发白，颤抖着手，指着地上跪坐着的沈夜：“你……你……你……”半天，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他旁边站着的白少棠，轻拍着他的背，温和地说道：“爹，您别气了，容卿哥就是这个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
而他们面前，沈夜跪坐在地上，一脸悲痛的样子。牡丹跪在他旁边，拿着小手绢给他擦着眼泪，一面擦一面哭喊道：“我家可怜的少爷啊！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啊！那么好个人，怎么就嫁到这么个泥塘里！天哪，地哪！”
“牡丹，你不要说了！”沈夜神色凄苦，“爹不喜欢我，肯定是容卿的不对。哪有女婿说岳父的不是的……只是我……只是我……”说着，沈夜竟真的哭了出来，“只是我命不好罢了！”
“少爷！”
“牡丹！”
“少爷！”
“牡丹！”
“少……”
“你们俩够了没！”我实在忍受不了，摸着一身鸡皮疙瘩走进去，有些不耐烦道，“这又是怎么了！”
“你可算来了！”我爹看向我，豁然起身，“来了就管管这个狐狸精，你看看他成什么样子！”
“爹您别生气。”我赶忙上去扶他，一面扶一面给他顺气，“有什么事您跟我说，我一定管！您慢慢说。”说着，我给他倒了一杯茶，用眼神拼命示意牡丹把沈夜扶起来。结果牡丹装作没看见，沈夜也装作没看见，两个人就这么跪着，也不知道是跪给谁看。
“昨天府里进了一批新布，”我爹喝了口水，气愤地说起来，“按府里的惯例，新进的布匹都要先过我这边看一道，我挑完了才给各方挑选，几十年一直是这样！”
“我知道我知道……”我拼命点头。
其实，我一点都不知道这种芝麻绿豆的事。但这件事在我爹眼里很重要，我只能假装知晓。
“可昨儿个晚上，我让小厮去给我取布，竟发现少了一匹，少的竟还是布庄特意和我说过，专门贡给我的那一匹！库房总管跟我说，是苏少主君派人领取了，去领取的人还说，有事他们房里兜着，看谁敢找他们麻烦！”
说到这里，我爹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怒吼出声：“我今天就找你们麻烦怎么了！”
一听这话，我就向牡丹看了过去。沈夜也看向了牡丹。这种话，除了牡丹，估计也没谁说得出来了。
牡丹面色僵了僵，随后挑起眉来，气势汹汹地说道：“不就一匹布吗！你们舒家这么穷啊？！你们这么穷，早和我家少爷说啊！早说了，我们苏家还可以倒贴你们。今儿个我就出去给你们买布，要多少买多少！”
“刁奴……”我爹颤抖起来，“来人，掌嘴！给我狠狠地掌嘴！”
“老匹夫！”牡丹霍然起身，也不装了，“你敢打我一下试试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牡丹，不可放肆！”沈夜也站了起来，眼里还带着盈盈水光，一脸哀愁道，“爹不是要打你，爹想打的是容卿，打在容卿的脸上，打在容卿的心上。容卿嫁进来，已经做好了孤苦一生的准备，来吧，让狂风暴雨狠狠地蹂躏我们主仆……”
话没说完，白少棠的巴掌就向狂风暴雨一样扇向了沈夜。内堂里瞬间乱起来，白少棠的人，沈夜的人，就连两房的小厮、丫鬟，都厮打在了一起。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从来没想过，一个内院的战斗力，也如此强大。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老虎不发威，你们当我是病猫！看老子今天不抽得你们一个个满地找牙！”牡丹被一群人围着，双腿虎虎生风，一脚一个，踢得无比精准。
我爹气得身体直发抖，脸都变紫了。
我叹息一声，朝身后挥了挥手道：“把苏少主君和牡丹绑起来。”
我身后的暗卫立刻跳了出去。我的暗卫，加上白少棠的暗卫，终于把牡丹和沈夜两个人捆了起来。
沈夜哀怨地瞧着我：“妻主，你不爱我了吗？”
他那眼里带着波光，看得我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我赶紧转过头去，才压制住心软的念头，赶忙道：“你们冒犯了父亲，快给父亲认错。”
“不，我不认错！”沈夜拼命摇着头，“我就是刁蛮任性，我就是无理取闹！我不管，我不管，你不爱我了！”
“快认错！”我忍住想打他的冲动。
沈夜又和牡丹抱在一起痛哭：“牡丹，我的命好苦啊！爹不喜欢我，妻主也不喜欢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要死赶紧的。”白少棠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太恶心人了。”
听到这话，沈夜霍然抬头，带着水光的眼里满是坚定：“不，我不会死！白少棠，你不就巴望着我死吗？你知道妻主爱的是我，我死了，你就可以乘虚而入。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放屁！”我爹一拍桌子，怒吼出声，“我家城儿会瞧上你这小浪蹄子？！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是她爹，我还不知道她的性子吗！要不是陛下圣旨逼迫，要不是你死不要脸地去宫门前跪得人尽皆知，你以为城儿会瞧上你？！”
我爹一把拉起我和白少棠的手：“我家城儿和少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情相悦，你知道吗？！别说城儿，你就连凤楼的沈夜都比不上！”
“啥？！”我猛地反应过来，想拦住我爹，但我爹已经进入战斗模式，我的声音全淹没在他的声音里。他说话都不带喘气地说出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沈夜你知道吧？长得比你好看得多！比你有气质得多！比你温柔得多、善解人意得多！当年我家城儿去凤楼，沈夜就坐在那窗台上看风景，正好一阵狂风吹过，沈夜的束发落了下来，城儿抬手接住。当时漫天桃花纷飞，两人四目对望，就此一见钟情。”
“是……吗……”沈夜满脸震惊地看着我爹。
见他的样子，我爹冷哼一声，继续道：“城儿这孩子这辈子重情重义，除了少棠，也就对这沈夜上过心。那阵子，城儿天天去凤楼门口，她不敢进去，就站在那窗口下，一站一整晚。沈夜当时虽然知道城儿的心意，可他也明白，我们舒府门第高贵，哪怕是纳侍君，也不可能纳个风尘男子。他是个好孩子，知道不可能，就不多和城儿纠缠，于是两个人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明明互相看着对方，却咫尺天涯。”
说着，我爹叹息出声，言语中全是哀戚。
我整个人沉浸在故事里不能自拔，忍不住回忆起和沈夜第一次见面——那一顿毒打。
我感觉全身都疼了起来，只听得我爹继续道：“这样每日相望而不能相守，是何等煎熬！那时女皇给你和城儿赐婚，城儿痛苦不已，最后，城儿终于想通，去凤楼，强迫沈夜从了她！我家城儿多好的孩子，却愿意为了他自甘堕落，连强迫一个男人的事都做出来了，可见是何等深情厚谊！后来为了沈夜，城儿还要和你退婚。她和沈夜之间的真情，岂是你能明白的！”
“我……是不太明白。”沈夜憋着笑，装作愁苦的样子说道，“可我毕竟已经嫁给妻主了，过去的事，便就过去了。妻主毕竟是爱我的……”
“她不爱你！”我爹霍然起身，“你别以为你能在舒府这样嚣张下去！我这就去把沈夜带回来，看你能嚣张几时！”
“啥？！”我、沈夜、白少棠、牡丹一齐出声。
白少棠慌忙劝阻道：“父亲，您想清楚，别意气用事！”
“我想得很清楚！”我爹满脸坚定，“过去是我太在乎门第、身份之别，其实沈夜是个好孩子。”说着，他看向跪在地上的沈夜，冷哼出声：“比这狐狸精好多了！”
沈夜：“……”
“爹……”我也开口了，“我和沈夜的事都过去了，您别老是提……”
“怎么，苏容卿进门了，你就忘了沈夜了？！”我爹更激动了，“你果然是你娘亲的种，一样的风流，一样的不堪！”
说着，我爹气势汹汹地往外冲去：“我马上就去给你提亲，咱们舒家不做这种过河拆桥的事！”
“父亲……”白少棠赶忙起来，追出去，“不要冲动啊！”
看着白少棠追出去后，我回头看向跪在地上的沈夜。
他一见我看他，立刻嘟起嘴，满脸无赖道：“妻主、妻主，我受了委屈，要亲亲。”
“滚……”我一巴掌按住他的脸，然后让人给他松绑，接着把他和牡丹带回了静心水榭。
一回静心水榭，沈夜整个人就像没有骨头一样倒在了床上，哼唧着说：“被白少棠和你爹折腾一天了，快给我揉揉，累死了。”
“你不折腾他们就算好的了。”我叹息着走过去。
他趴在床上，我给他捏着背，一面捏一面道：“你也知道我爹就这个性子，你和他争什么啊……”
“是我和他争吗？！”沈夜嘟囔，“我明明很乖的，什么都没做好不好！”
“布是你拿的吧？牡丹是你放出去的吧？你明明知道他那张嘴到处得罪人，你就……”
“好好好，”他翻过身来，拉着我的手道，“你主动亲我一口，我以后就不让牡丹去做这种事了。”
一听这话，我忍不住捏他的脸：“小无赖。”
他笑着往我怀里蹭：“无赖才能占便宜啊。”
“好了，说正事。”说着，他声音突然正经起来，但人依旧靠在我腿上，一脸认真道，“你有没有注意，最近楚都流民多了起来？”
“流民？”我有些疑惑，“我上下朝路上，似乎没怎么见着。”
“顺天府处理干净了，你只上下朝出门，当然不知道。”
“这些流民是从哪里来的？”
“沈从从华州过来，路经江左一带，他前两天给我带信，说江左今年干旱，灾情严重。”
“这事我知道。”说到这件事，我很清楚，这件事上官婉清有掺和，“江左确实干旱，但是以江左粮仓的库存，让江左支撑三年绰绰有余。且户部也早已拨下钱粮安置难民，问题应该不大。”
“问题就在这里。”沈夜冷笑出声，“若真如你所说，哪里来的这么多难民？江左如今已尸横遍野，易子相食了，你知道吗？”
听到这里，我猛地变了脸色。***赈灾粮款这事儿不算新奇，每次灾荒总有那么几个被查到砍头的，但在粮仓如此充裕，户部还拨出如此巨款的情况下，百姓还受灾到这个程度，这些人贪的数额，便大得让人心慌了。
作为御史台大夫，上纠帝君，下察百官，发生这么大的事若御史台一点消息都没有，到时候连我都会被牵扯进去。
我不由得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道：“把消息都给我。”
“你别担心。”沈夜直起身来，将我揽进怀里，“这事与你无关，肯定是江左那边某些畜生的手笔，这刚好也是个契机。”
“什么契机？”
“沈从要回来了，陛下打算让他升任户部侍郎，但他资历还是太浅，等他回来，估计会被派去处理此案。江左一带多是贵族亲眷，他没有贵族根基，我怕江左的贵族见他没有后台，下手肆无忌惮，打定主意哪怕杀了钦差大臣，也不让这件事透露出去。”
“所以……”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我会跟着沈从过去，看在我家的面子上，那些贵族应该会有所顾忌。我们此去的目的只为让那些人把吃了的钱吐出来，无意和他们鱼死网破，有我在，沈从的路会好走很多。”
“不止如此，”沈夜笑了笑，“你在御史大夫的位置上也待了好几年，也该往上挪一挪了。据我所知，正二品尚书令大人，不日就要致仕了。”
听到沈夜的打算，我点了点头。
其实我并不在意自己是御史大夫还是尚书令，但我知道一件事，面对未知的路，总是越强大越好。
尤其是……
我望向身边人如画眉眼，更加明白，想要守住身边这个人，远不是一个御史台大夫可以做到的。
察觉到我的目光，沈夜转过头来。他瞧着我，忍不住轻笑出声来，低下头用额头抵住我的头，我能闻见他呼吸间兰花的香味。感受他的呼吸与我缠绕，让我忍不住红了脸。
“城儿，”他低喃出声，“我很高兴。”
“你在我身边，我觉得，特别幸福。”
